港島北角車水馬龍,人、車熙來攘往,從電廠街轉入英皇道直路前的必經地段,坐落一座帶有神秘色彩的古老大宅。從炮台山遠遠看到的,是屋頂上奇特貌似魚骨的拋物線型混凝土拱架,而正門入口上方有一幅大面積的浮雕,雖云歲月無情,韶華不再,但仍跟地舖鞋店、餅店、藥店等街坊小賣甚不相稱。港人來去匆匆,多少人會記得60多年前的璇宮戲院曾經是香港藝術文化地標,將中環、尖沙咀、銅鑼灣等都給比下去?
本月是已故小提琴大師艾薩克.斯特恩百歲華誕的月份,國際古典音樂界舉行各種紀念活動。筆者有幸在香港電台主持四輯特備節目,首輯追溯大師遠在1953年首訪香江,演奏地點正是璇宮戲院。那是他在大中華地區的首次,較1979年歷史性訪華早近四分之一世紀。
「文化沙漠」開出第一朵花
1952年12月11日璇宮戲院的開張,帶動區內不少商住發展,連香港首個有蓋電車站也在璇宮對出位置豎立。但更重要的是,該院標誌着一個新時代的來臨。用資深藝術行政人員陳達文的話來說:璇宮之前的香港是個文化沙漠,連一所演奏廳都沒有,外國演奏家只能在皇仁書院、香港大學禮堂等演出。璇宮戲院是「文化沙漠」開出的第一朵花。10年後,這朵花由香港大會堂接力,香港文化藝術發展歷程從此不一樣。
1959年改名為皇都戲院至今,這座巨型地標經歷了近70年寒暑,現為港島區歷史最悠久的戲院,也是幾十年翻天覆地城市建設的幸存者。雖名為戲院,但從建築設計構思和理念到實際運作,都遠超播放電影的功能。正如該院創辦人、當時被稱為「娛樂鉅子」的萬國影片公司總經理歐德禮1952年開幕時所言:「我得強調這不只是另一間戲院,而是我們群策群力誠意為社會提供有益身心娛樂的成果。」
璇宮和歐德禮可以說是硬件、軟件的完美結合,缺一不可。事實上,璇宮時期不少國際頂級音樂家,都是因為歐德禮的關係而來。歐德禮以他的長袖善舞,通過所擁有的國際藝術界關係網絡,從首輪電影到表演藝團、大師,一一請來香江到此一遊。而璇宮正是他為之準備好的舞台。他亦通過中英文傳媒,廣泛宣傳來港演出的音樂家,撰寫欄目介紹的同時,還與夫人親自到機場迎接到訪藝術家。他曾對傳媒說:「為提倡音樂,年來曾不惜重金,聘請第一流歐美音樂家來港演奏,賺蝕與否,在所不計。」小提琴家斯特恩在日本巡演30場後前往印度、歐洲演出。當時傳媒報道說:「本港娛樂鉅子歐德禮,為使港人一飽耳福,特設法邀彼乘返歐過港之便,在港演奏一場。」
璇宮戲院除了為國際西洋演藝家提供舞台,對本地以及內地演藝活動的支援也不遑多讓,這一點甚少記述,值得補充,讓歷史更完整。關於璇宮對本地文化的意義,著名女高音、音樂教育家費明儀生前最後一次訪談,念念不忘她在璇宮戲院演出的一幕,然後說:「它是香港文化藝術的發源地,也是香港早期文化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培育了我們這批演藝文化人。」
首位華人踏足璇宮舞台
據資料顯示,費明儀是在1956年4月4日在璇宮演出,獨唱六首中外藝術歌曲,由居港多年的拉脫維亞鋼琴家夏理柯作伴奏。那是璇宮開幕以來首位華人踏足該舞台演出。她回憶說:「能夠站立在璇宮舞台演出,那是對演出者藝術水平的肯定,因此我的專業藝術生涯,是從璇宮演出那一刻開始。」
2016年末卧病在養和醫院的費明儀娓娓道來演出的前前後後。那場綜合演出亦包括由騎兵軍樂隊和警察銀樂隊組成的65人樂隊演奏《天鵝湖》、《輕騎兵》等流行古典曲目。「我還記得歐德禮邀請我到璇宮演出,當時我說劇場那麼大,為什麼點名要我唱呢?他說聽眾會很喜歡聽我的演唱。我的老師趙梅伯教授得悉後十分高興,他說歐德禮一般對華人不太理睬。我覺得我的叔叔費彝民作為傳媒人,以及我父親作為電影導演,都跟歐德禮的專業有關。最重要的是他懂文化,也鍾愛藝術。」
1956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歷史時刻,內地融洽的氣氛,輻射到文藝交流。費明儀在璇宮演出後同一個月,獲邀與中英樂團成員到廣州中山堂演出兩場音樂會,觀眾逾萬。這是建國以來首次香港音樂家北上演出。返港前,樂團邀請主辦方的華南文化藝術界聯合會來港演出。兩個月後,一行70人的「中國民間藝術團」來港演出,地點正是北角璇宮戲院。
藝術團成員都是國家藝術精英,演出的種類繁多,包括民間舞蹈、京劇、廣東音樂、大合唱、獨奏、獨唱等。演出者包括京劇名家譚富英、裘盛戎、笛子大師馮子存、嗩吶大師趙春亭、聲樂大師周小燕等。每晚三個半小時共演12個節目,而且晚晚不同。難怪6月21日首場演出後,排隊購票人龍不絕,結果不斷加演下,連演30天,入場觀眾達五萬之眾,成為當時的一個紀錄。更為突出的,是戲院門面的布置,極富時代特色。首演當天的《大公報》介紹:「北角璇宮戲院昨天已布置完竣,外貌煥然一新,大門上面繪有整層樓高的扇舞、獅子舞、荷花舞的彩畫,兩旁彩旗迎風飄揚,左上角並有『百花齊放』四個大字。鮮艷奪目的光彩,吸引着每個途人。」
發展商擬保留戲院「精髓」
這個描述與今天淒清境況相比,情何以堪?上文引用費明儀臨終前的回憶,她最後囑咐說:「璇宮戲院代表一個時代的輝煌,那裏的藝術氛圍是原始的,是無可代替的。無論西九文化區花多少錢,建成多先進的音樂廳,它的歷史內涵如何也無法比得上璇宮。錢是買不到文化的,但讓戲院空着停擺也不行。因此我建議把皇都戲院活化為香港表演藝術博物館,將本地歷來粵劇、歌劇、芭蕾、中西音樂等不同藝術門類的資料、大老倌的戲服、海報等都集中保存、展覽。不然,那些寶貴的歷史就永遠失去了。如果能保持原來的舞台,那較比鄰的新光戲院專業得多,歷史也更長。我就是掉光了牙,都希望重返璇宮演出!」說此話後三天,費明儀辭世,成為永遠的遺憾。
在此前後,皇都戲院獲評為一級歷史建築。多年收集皇都戲院業權的新世界發展有限公司發言人表示:「若集團成功統一業權,將在重建有關項目過程中,積極考量如何把前皇都戲院的精髓予以保存。」據悉所謂精髓,正是本文的主角──璇宮戲院。且看璇宮能否成為香港的卡耐基,還是北角的利舞台。
原刊於《大公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作者簡介
周光蓁,香港大學中國音樂史博士,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 著有《中央樂團史1956-1996》、《一位指揮家的誕生—— 閻惠昌傳》、《香港音樂的前世今生—— 香港早期音樂發展歷程1930s-1950s》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