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跟大家簡單介紹小漢斯·霍爾拜因《兩位大使》這幅畫裏兩位人物。本文與大家探討畫裏的各種象徵語言。要讀懂這些象徵語言，需要理解當時的政治生態，社會經濟環境與文化氛圍。反過來，透過這些文化符號，可以喚起當時的政經氣候。
因為有人物，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普遍從眼神接觸開始，畫中兩位人物都直面觀者， 畫家引領我們從人物的視線水平（eye level）開始觀看畫面，那裏也是擺放物件最多，畫面最複雜之處，心理上觀者自然會被吸引，想搞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然後視線往下移動，慢慢走到地上。我們就隨着觀者的視線來談吧。
上下求索 文理兼備
上文我們已經談過兩位大使的著裝，今天集中看中間的架子（圖1）。上面一層擺放的都是跟天文觀測和航海有關的儀器，包括天球儀、圓柱形日晷、四分儀、多面體日晷和轉矩；下面一層擺放了地球儀、數學書，書本夾着一把幾何用的直角矩、一把魯特琴（lute）和一本印着馬丁路德編寫的讚美詩唱誦集（圖2）。有說上層象徵時間與天體運行等抽象概念，因而代表「天」，下層代表「人間」的知識與技能。
當時這大量儀器皆是昂貴之物，涵蓋算術、幾何、天文、音樂四門學科，表示兩位大使既擁有財富，亦有豐富的學養，探求最新科學知識的訴求，與精神上的追尋。而愈接近這些真理，就愈接近神。兩層架子橫向，兩位大使站立兩旁，連繫貫通天上人間。
但仔細看這些物件，可以發現畫家花了很多心思，畫出很多細節。「魔鬼」就在這些細節中，畫家透過這些細節傳達信息。
和而不同 裂而不分？
小心看，會發現第二層架子上的魯特琴斷了一根弦（圖2）。在打開的歌譜旁有一袋套笛，缺了一根笛子（圖3）。地球儀前面放着一本數學書，打開的頁面談的是除法（division），法文與英文皆是分裂的同義詞（圖3）。這些細節，暗指當時宗教改革，新教與天主教的分裂，很多地方脫離天主教，如同套笛缺了一支，琴缺了一根弦，亨利八世與教宗間的分歧與不和（disharmony），琴音不再和諧。
但是，毋須絕望，打開的曲譜左右兩頁的曲目給了我們一點希望（圖4）。兩首讚美詩，都是馬丁路德所作，一首詠十誡，一首歌頌聖靈 （Holy Spirit）── 聖父，聖子，聖靈，聖三一裏的聖靈。 十誡與聖靈，天主教與新教同樣接受，同樣尊崇。而這兩首歌，在本來的讚美詩唱誦集裏，不在同一頁，是畫家特別安排把它們繪畫在一起的。馬丁路德是新教的推手，兩位大使代表信奉天主教的法蘭西斯一世，右面大使本身是天主教主教，在這裏畫上路德編撰的讚美詩歌，已經是一個包容團結的表示。這可能是畫面右面的大使塞爾維的要求，也可能是畫家用來代表塞爾維的。塞爾維本人曾在不同時候不同地點發表過天主教與新教可以調和團結的意願與建議。
終必一死 信者永生
我們視線從第二層往下移，會看到一團奇怪的圖像（圖3），佔了底部前方很大一片畫面，打斜的一塊東西從左到右在地板上冒起，灰中帶點黑，又帶點白。這究竟是什麼啊？觀者左看看，右看看，從上往下瞧，又從下面往上望。啊！看到了！蹲下一點身子從右側底下往上看，會看到一個非常立體的骷髏頭！真神奇！（圖5，6）有說此畫本來掛在丁特維爾法國大宅樓梯中間轉角處，人從畫面右面走上樓梯就可以清晰的看到這個頭骨像。這是文藝復興初期出現的一種繪畫手法（變形anamorphosis），製造謎團，增加趣味，提高神秘感。由於頭骨像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得清楚，也隱喻世事不能光看表面，要從不同角度觀看才能呈現事物的真相。
畫家大費周章的添加了地板上頭骨這個元素，即把畫面意義延伸，架子第一層代表天堂，第二層代表人間塵世──我們活着的這個時空，地下代表死亡。而兩位大使，代表人，貫穿這基督教的「三界」，走過這三界。
其實不單在地上，仔細看左面大使帽沿也別了一顆骷髏頭金章（圖7），這是當時一個流行裝飾。我們中國人會很奇怪，為什麼好端端的要加骷髏頭這些「不吉利」的元素呢？這是基督教（Christianity，註1）的手法。拉丁文是 memento mori, 翻成中文就是「毋忘你終有一死」，提醒教徒生命短暫，凡物皆虛幻，要敬畏主，守教義，過道德的生活，呼應地上隱喻的骷髏頭，提醒大家不要光看事物的表面，留戀人世的繁華。
雖然人皆有一死，但神愛世人，派遣耶穌救贖我們，信耶穌即得永生，在畫面左上角綠色簾幕上即可看到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圖8）。同時架子第一層的多面體日晷（圖3）顯示的日子正好是1533年4月11日耶穌受難日（Good Friday）。
這些宗教與政治元素，讓我們對此畫身處的時空，有更豐富的認識，讀畫如讀史，這是我個人非常感興趣的一門研究。
此外，此畫的主人，左面的大使丁特維爾，也添加了一點他的家族元素。大家在第二層架子上可以看到一個地球儀（圖9），在這個小小的畫面上，畫家仔細的寫了很多地名，有一些地名，普通人可能不熟悉，但對丁特維爾卻有個人意義。不單註明他的國都法國巴黎，還有他的領地Polisy，這幅畫日後就掛在Polisy他的城堡裏。
宏觀微觀 宇宙原型
除了變形的頭骨，大家有沒有留意地上的花紋？這些圓形和方形相間的圖案是畫家依據英國倫敦西敏寺大教堂內殿地板紋樣描繪的（圖10）。這圖案在這畫裏出現有雙重意義。首先，它點出兩位大使身處英國，而不是家鄉法國，這是訂製這幅畫的其中一個紀念價值。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意義。這種圓方形圖案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出現，梵蒂岡西斯汀教堂內，在米高安哲羅《創世紀》「上帝創造亞當」畫面的正下方地面就繪有同樣的圖案，象徵宇宙，既包括宏觀的外在世界，亦包括人的內在微觀世界。在西敏寺教堂地板上清楚寫有拉丁文（註1），意為「此圓球體是宇宙的原型」。這一點可說概括了整幅畫的涵義，天地人，生與死，外在知識的追尋，內省靈性的探求，人與神的關係，涵蓋一切，盡在不言中。
所以有說，畫家小漢斯·霍爾拜因，不光是畫工了得，也是一個人文學者，一個哲人畫家。 下星期跟大家深入探討他的一生與其他知名作品。
註1. 基督教（Christianity）包括天主教，與漢語系裏習慣稱為基督教的新教。
註2. Spericus archetypum, globus hic monstrat macrocosmum 英文翻譯為 “This spherical ball shows the Macrocosmic Archetype”
《兩位大使》系列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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