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在深水埗

上世紀60年代初至80年代初的近20年,我在長沙灣和蘇屋村度過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出來工作和結婚後,我暫別了這個社區。

本世紀第一個十年完結前,我因為負責香港城市大學的學生事務,所以便搬回來位處於九龍塘和石硤尾交界的校園居住。可能是出身草根,至今,我在這裏還是鍾情於深水埗舊區遠多於中產又一村。

最近胡亂的寫下了下面第一節的字句。之後想起,多年來,我間或都有文字記下我在長沙灣和深水埗的一些經歷和感受。儘管它們題材不同,關懷各異,但放在這裏一併讀來,也許能側面反映這個舊區多年來的一些雪泥鴻爪。

深水埗區真是豐富啊

2020年6月20日

今天,人大常委會在北京繼續審議「港區國安法」。

早上起來,在石硤尾家裏讀英國時事雜誌The Economist,談世界失序。文章認為,當美國在國際組織抽離之際,其他國邦必須迎難而上。

再讀戰後台灣自由主義者周德偉的《自由哲學與中國聖學》。他批評胡適錯把楊朱的「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主張稱作個人主義。依周之見,孔子的「和而不同」反而更接近西方那種強調社會分工的個人主義的精神。

讀罷周德偉,轉讀另一位自由主義者殷海光的〈自由人的反省與再建〉。此文一開始便說當下是「極權勢力威脅着整個人類自由的時代。特別是中國,受極權勢力荼毒最深」。

殷氏此文寫於1952年。說他大半生為自由民主作出死而後已的努力,我想是恰當的。

午後黃昏,到了深水埗舊區看反修例展覽和喝咖啡。

咖啡間原來也是詩的空間:

「若有天我於城間被失聯逝去

詩將成我曾在此時此地活過的憑據。」

讀着這些句子,想到古希臘Homer(荷馬)的不朽之作:

“If the voices of song are silent (如果眾聲沉默不再謳歌)

For him who has been vanquished, (於被征服的他)

I myself will testify for Hector……(我此身將為赫克托作證)”

展覽在大南街的閣樓舉行。展品中的他們是那樣的年輕,得獎的照片內容卻是那樣悲壯沉重。

看着那些傷痕纍纍的照片,在微弱的燈光襯托下,受傷的,不光是照片內的主人翁。他們的傷口像是通過那黑漆的閣樓凝視過來,直射觀眾的心靈。

喝完咖啡,買了他們釀的茶、麵包和其他,回程時經過石硤尾地鐵站,聽到來自美國,在我城生活了23年的黑人樂師Michael Saunders(桑德斯)很高水準的街頭演奏。誰想到在這草根之地,可以聽到專業水平的色士風(saxophone)?

Saunders說,他一般星期六下午都會為街坊演奏。原來他住在車站附近,竟是我們的同區鄰居。

深水埗區真是豐富啊。

我的本土生活

2017年11月28日

今晚到大坑東彩龍酒樓吃飯。

甫踏上玻璃大門,老闆和掌櫃女士便已跟我打招呼。還未坐下,部長便送上一壺茶,說:「照例要壽眉吧?要不要大生力?」

我點好菜,一邊吃飯一邊看書。

近600頁Ludwig von Mises(米塞斯)的鉅著Socialism(《社會主義》)真不好翻。吃着看着,一翻書頁,不意書背把啤酒瓶打翻了跌到地上。

忙道歉之餘,女服務員已把酒瓶拿走並清理好地面,還問我要不要另叫一瓶。

「埋單」時,掌櫃女士問為何太太沒來?又問今晚的叉燒好吃否?因為知道我「落單」,特別叫廚房要挑較柔軟易入口的。

這讓我想起從前在對面大坑西邨一家二樓的茶餐廳,每次我去吃飯,老闆娘總額外送上例湯一大碗。可惜這「低端」的屋邨消費力有限,茶餐廳結業十多年,舖位至今還是關門大吉。

回家時走上斜坡,向石硤尾方向進發。

在南山邨舊大排檔前,看到民協譚國僑/馮檢基的滅鼠布橫額,想到家門旁石硤尾公園側的一個廢棄櫃,被扔在路旁已久無人理。政府食環署的外判清潔老伯伯說這不關他的事,因他只負責掃地。我心想,這櫃老伯伯怎能處理呢?所以想到找譚議員幫忙才是。

南山邨的平台食肆晚上很是熱鬧。

糖水舖外面的餐桌都坐得滿滿,每張桌上的燭光在左右閃動,散發出舒閒微亮卻又温柔的光。較遠處傳來香濃的烤雞蛋仔的味道。一如所料,買的人隊排得長長的,都在耐心等候「一底一底」美味的雞蛋仔烤出來。

這很街坊的社區,因為有香港城市大學,不時會變得熱鬧起來。

開學時的晚上,看到本地的宿生帶着一班又一班的外國同學來到南山邨這裏,品嚐我們的地道食物和生活,便具體明白到,本土和國際化是可以有機結合的。

有年輕人的地方便有喧鬧。

我負責學生事務時,不時收到街坊來電,投訴學生子夜時分在南山邨或大坑西還高談闊論。我除了代學校道歉賠不是之外,還能說什麼?

事實上,我們愛好晨運的老街坊,最喜清晨四、五時出發,他們在石硤尾公園上斜坡往哥和老街進發時,大家互道早晨,拍打身體各部分做運動,有的更開着錄音機在聽粵曲,我們住在旁邊的,在睡夢中便已和本土人士打交道了。

回到家門時,一對跑步的男女擦身而過。對面行人路兩個帶狗的主人相遇停了下來聊天,三隻隨行的狗隻興奮地跑來跳去,是老朋友又相見。

生活在社區,從來就是本土在地的。至於所謂政治上的本土派,那是屬於意識形態的事了。

其實比起吃飯,母女在一起才是最重要

2016年8月12日

又在彩龍酒樓很街坊的地方獨自吃晚飯。

隔鄰飯桌上一位滿頭白髮的婆婆桌上放着兩碟菜,原本是熱氣騰騰的蒸雞和蝦,還有兩碗飯。但老人卻呆坐着,眼睛盯住酒樓大門,沒吃一口飯菜。

這樣維持了很久,侍應們勸她趁熱吃。

她不吃,說吃不下,不斷說為何這麼久還未回來。

飯菜都涼了。

良久,她的女兒終於來了,抱怨她為何不早吃。

我不認識這對母女。她們現在一起吃飯了。其實比起吃飯,母女在一起才是最重要。

女兒小時是這樣。媽媽老了,更是這樣。

社企麥當勞

2016年1月8日

在大坑西的24小時麥當勞吃早餐時,除了看到昏昏欲睡的露宿者外,還看到一些老人家沒買食物或吃完食物後長坐在卡位上。也不時看到有街坊大媽相聚在一旁互通信息、閒話家常。

這樣的快餐店,有些像社企;從中看到老人的孤獨、無家者的風霜、街坊的風貌。

在地,也許就是這樣。

「八蚊一件,22蚊三件。要買就埋嚟,唔買就走雞。」

2017年3月26日

在臉書(Facebook)上讀到以下的訊息:

「又一城商場天橋賣潮州糖葱餅嘅伯伯喺3月11號走咗,而家得返婆婆開檔,大家行過幫襯吓老人家!支持吓佢!婆婆喊咗好多日!今日先出返嚟開檔,我知道伯伯走咗好難過,唔知點安慰婆婆,只希望食環網開一面,比婆婆能夠生活落去!」

怪不得最近看不見伯伯,只剩下婆婆播出伯伯叫人買糖葱餅的錄音。

我每次路過都很有衝動要向伯伯買糖葱餅:「八蚊一件,22蚊三件。要買就埋嚟,唔買就走雞。」

有時見到婆婆也出來幫手,伯伯包糖葱餅,婆婆收錢。兩老伴相濡以沫之情,溢滿了又一城外路軌上的天橋。

人去矣。婆婆,請多珍重。與伯伯相伴的日子,記得的,還包括我們這些路過的陌生人。

死而後已的故事

2017年5月28日

大坑西瑪莉諾神父學校旁的龍珠街雪糕伯伯昨天出殯,據說享年102歲。

雪糕伯伯的故事,是死而後已的故事。

過去近四分一世紀,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工作。每一次路過龍珠街,都見到雪糕伯伯在賣雪糕。他說,做人要敬業樂業,在這裏賣雪糕給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就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堅持。

能夠和雪糕伯伯成為鄰里,與有榮焉。

雪糕伯伯對瑪莉諾神父學校的楷模作用,勝過不少教育同工。

今早我和太太特地去向逝者致敬。

活着.在深水埗二之一

張楚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