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僧一道」對《紅樓夢》主題和情節的啟示

由石頭鑄鍊成寶玉,而這寶玉由賈寶玉的出生帶同下凡,經歷人生世相,是《紅樓夢》故事的原始根據。這段來歷和僧、道相間,可見作者安排情節的構思方式。

僧人和道士在《紅樓夢》小說情節甚而主旨的交代上有着很重要的位置。如第一回介紹通靈寶玉的來源:「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說着,便袖籠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引文據《〈紅樓夢〉80回校本》,俞平伯校訂,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下同)由石頭鑄鍊成寶玉,而這寶玉由賈寶玉的出生帶同下凡,經歷人生世相,是《紅樓夢》故事的原始根據。這段來歷和僧、道相間,可見作者安排情節的構思方式。

小說一直寫來,在重要時刻都易再看到僧、道的影子。

如第1回交代甄士隱女兒英蓮的身世:「(士隱)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顛顛,揮霍談笑而至。」這僧、道形容英蓮:「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那僧欲奪英蓮,士隱不肯,最後僧、道離去,不見蹤影。

又同一回記述甄士隱遺失女兒,家道中落,寄居外父家,受人奚落。有天他拄着拐杖到街前散心,「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念着幾句言詞。」這「幾句言詞」就是《好了歌》,甄士隱若有領悟,解釋一遍,就「將道人肩上搭連搶了過來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又第3回林黛玉自述:「那一年,我纔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固是不從。」

第7回薛寶釵自述:「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秃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

第12回寫賈瑞起淫心,卻被王熙鳳設計毒害:「那賈瑞此時要命心勝,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這段文字又帶出道人所帶來的《風月寶鑑》。

第25回寫賈寶玉被趙姨娘、馬道婆謀害,神經失常:「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裏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這段文字更帶出和尚的說法:「青埂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

第66回寫柳湘蓮間接害得尤三姐自盡,柳湘蓮深深自責:「湘蓮驚覺,竟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裏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着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最後隨道士飄然遠去。

以上這些例子,都可見出在小說情節發展的重要關頭,總會有僧、道影子的出現。為何是僧、道不是其他?原因是《紅樓夢》乃一懺情之作,小說透過榮寧兩大家族的沒落寫出繁華的不可恃,而鄙俗的人倫關係更彰顯了人性的墮落,是作者認為佛道思想可以超渡眾生而歸於至美至善的境界。所以通靈寶玉一定要由僧、道帶入凡塵,用小說的說法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一回),甚至小說的名稱也可稱為《情僧錄》。可見僧和道是寶玉的「經理人」,因而有第25回青埂一別十三載如見故人的說法。

而在整個小說情節的安排上,僧、道的工作有時是「分工」的。除卻第一回僧、道攜帶石頭入紅塵,和第25回僧、道為賈寶玉驅邪兩個情節,都是一僧一道同時出現外,其他都是僧人幫助(或超渡)女性(林黛玉、薛寶釵,英蓮),道士幫助(或超渡)男性(甄士隱,賈瑞、柳湘蓮)。賈寶玉是小說的主角,而且是啣玉而生,和僧、道情緣較密切。通靈寶玉伴隨賈寶玉經歷世相,僧、道變相就成了通靈寶玉的管理者角色。如一切正常安好還可,遇到寶石蒙塵,賈寶玉蒙難,僧、道自會現身,施展法術,這亦是「青埂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慨歎的來由。

甄士隱深愛幼小女兒,帶英蓮到街上看那元會的熱鬧,這時雖然「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但「看見士隱抱着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俱見第一回),要把英蓮帶走的是「那僧」而非道士。這段情節,也沒有違反僧和道分別牽涉男和女的「通例」,可見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紅樓夢》的主題有渡人向佛的意味

《紅樓夢》的主題,很有渡人向佛,或啟人向道的意味。小說寫賈寶玉喜愛《南華經》,其實有點兒不着邊際,真正喜愛《南華經》的應該是曹雪芹本人。

小說刻劃一些人物到了窮途末路,都有向佛的計算。如鴛鴦拒絕安排婚姻,自己作誓:「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當姑子去」(第46回)、水月庵、地藏庵解說芳官、蕊官、藕官幾個伶優出家:「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第77回),更不用說柳湘蓮的結局了。

就是賈寶玉也說過做和尚。第30回賈寶玉說「你(按指林黛玉)死了,我做和尚!」第31回又說:「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被林黛玉譏笑「作了兩個和尚了」。

《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的書,但由於有和曹雪芹關係密切者脂硯齋的批語,使這部小說未完成部分的情節有脈絡可尋。脂硯齋在第21回有這樣的批語:「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可以看見,這裏預示賈寶玉最後出家為僧,無疑這也是小說終局最可靠的情節安排。現在最流通的《紅樓夢》後40回高鶚續書,卻把這重要線索輕忽了。小說第115回確是安排了一個和尚出場,可卻拿着賈寶玉丟失的玉,要脅要一萬両銀。這個和尚的踪跡,出出沒沒,橫跨幾回;其間又安排賈寶玉高中科舉,最後才草草在第120回寫「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這樣草率的收結,一則失去僧、道出現的突如其來的震懾效果,二則對小說主角賈寶玉的結局,描述跡近怠慢,未能充分把小說的主題具體細緻刻劃出,顯然只是一狗尾續貂之作。

鄭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