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史迪格里茲(Joseph Eugene Stiglitz)近日接受台灣《遠見》專訪,對疫情下全球經濟走勢提出獨到的觀點,並呼籲重新擬定社會契約,推行更加進步的新資本主義。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史迪格里茲身處的紐約州疫情最慘烈,美國近半死亡病例都出現在這個州,截至4月29日的統計,美國有超過101萬人確診,逾58300人死亡,已淪為全球最大疫區。
史迪格里茲接受《遠見》越洋電話專訪時,一改平日冷靜的學者形象,急切地說:「紐約現在很糟!缺少口罩、呼吸器,不時傳出護士死亡!」他痛陳美國疫情失控的關鍵是國家機器失靈,而總統特朗普要負最大責任。
「新冠病毒帶來的重要一課,就是我們需要一個有能力的政府!」史迪格里茲批評特朗普一貫不相信科學,不發揮政府功能,還經常扭曲事實、混淆訊息。因此,在疫情爆發的緊急時刻,更加劇這些惡果帶來的負面影響,「真不敢相信,短短3年,一個人及其團隊,就讓美國衰弱至此!」
疫情對全球經濟衝擊,比金融海嘯大得多
不過,他認為,「特朗普現象」只是體制失序的其中一個結果,而過去40年,由市場派主導的經濟架構,已大規模顛覆市場、國家與社會三者之間的平衡,導致經濟成長趨緩、社會不公義。而這也使美國在面對疫情時更加脆弱。
「新冠疫情對全球經濟的衝擊,將比12年前的金融海嘯來得更大!」史迪格里茲坦言這場瘟疫還看不到盡頭,而且病毒肆虐全球、超過185個國家,規模與衝擊勢必比2008年由美國引發的金融海嘯來得更廣而深,將對人類社會造成各種不可逆轉的影響。
他估計,如果疫情再拖延一、兩個月,全球經濟走勢將不會「V型反彈」,只會是緩慢的「U型復甦」。也就是說,即便疫情結束,全球也不會快速恢復原本的市場供需,因為供應鏈可能斷裂、供給無法到位。民眾與企業也可能因為前景不明,而吝於消費與投資,需求大打折扣。
再者,疫情造成全球經濟停頓,3個月來各國央行大撒鈔票來救市,光是美國就祭出2.2萬億美元(約合17.16萬億港元)的史上最大紓困措施。
對此,史迪格里茲認為,美國政府及早出手紓困是對的,但卻擔心新興市場一旦告急,全球各國都會受到拖累。另一個擔心是疫情將加劇社會資源分配不均,導致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2008年金融海嘯發生後,各國央行大撒金錢,實行量化寬鬆(QE)政策,然而多印的鈔票卻沒有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上。他指出,2009至2012年3年間,美國所增加的九成GDP,都落入財富最多的1%的人手裏,而這些人同時也是遊戲規則制定者。
史迪格里茲慨嘆,失控而缺乏規範的金融秩序、以及不斷增強的市場操縱力(market power)造成金融海嘯之後更加明顯的「1%民治、1%民有、1%民享」的極端現象。
這一次全球性的疫情過後、除下口罩,人類迎接的會不會是分配更不平均的明天?
自由市場迷思,加大貧富鴻溝
對此,史迪格里茲認為,「我們需要回歸經濟學的起點,重新省思當初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他表示,當時阿當斯密相信市場有「看不見的手」,認為市場機制會自動平衡所有的供需,這種「大市場」的論調也是近40年來經濟的主流思維。
因此,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社會發展到一個階段,自然會有財富「涓滴效應」(trickle down),令基層的民眾也能改善生活;然而,史迪格里茲卻認為在「自由市場」的迷思中,反而會是財富上流(trickle up)。
他指出,這是一種尋租(rent-seeking)現象:透過剝削勞工與弱勢,讓財富集中在富人身上。說起來,這也是一種財富重新分配,但卻是讓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並非創造財富,讓所有人共享繁榮。
他斷言,放任市場派的結果,是讓市場操縱力大到失控,最終也將威脅民主價值。
「2016年的總統大選的結果,就是一下警鐘!」史迪格里茲觀察到,貧富之間巨大的鴻溝導致右翼勢力崛起,間接導致特朗普當選;而特朗普上台,又加劇了社會分裂,呈現惡性循環。
史迪格里茲認為,國家的財富來自於科學與技術的發展,以及社會組織的健全與協力。
他推崇英國經濟學家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論點,贊同政府必須要出面矯正失控的市場秩序,才能讓國家財富與經濟成果有效而公平地分配。
「我們需要重新訂定社會契約,推行更加進步的新資本主義!」史迪格里茲表示,在「進步的資本主義」(progressive capitalism)中,政府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他解釋,進步的資本主義雖然仍以自由經濟為運作核心,但政府首先必須適度規範市場;其次要提供基本公眾資源,例如教育、醫保;第三要建構有效的社會保障網;第四要補足自由市場機制下的缺口,例如幫助民眾取得助學貸款、企業融資等。如果上述四個功能沒有到位,除了讓社會公義更加傾斜,還會拖累全球經濟發展。
要戰勝病毒,各國不可能單打獨鬥
至於應對新冠病毒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政府最迫切的工作,就是補足醫保防護網。
史迪格里茲說:「美國人GDP的20%花在醫保,是法國人均醫保支出的兩倍,但我們的防疫結果卻比人家差!」他指出,特朗普因為過度仰賴市場機制,不認為該由政府承擔責任,所以刪減疾控研究預算,公共衛生體系的資源也受影響,才會出現這麼大的防疫缺口。
「病毒提醒我們國界的重要,而最大的、最重要的政治單位仍然是國家!」他強調,要控制疫情,必須封鎖邊界、統籌與分配資源,而這正是政府才能做到的。各國政要應重新思考政府角色,重新獲得民眾的信任。
有人擔心此時政府權力過度擴張,可能戕害人權與民主。因此,他認為,必須有健全的非營利機構、人權機制與各種社會組織,才能對政府有更多監督,也能改善公私協作的空間。
那麼,疫情會逆轉全球化趨勢、助長民粹主義嗎?
「想戰勝未知的病毒,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單打獨鬥!」史迪格里茲表示,全球化帶來許多惡果,例如加深對弱勢國家的剝削,但不代表要「去全球化」,反而需要更好版本的全球化,因為世界已成一體,而且全球性危機的頻率愈來愈頻繁。例如,氣候變遷就是一個很逼切的全球挑戰,需要更緊密的國際合作。
「人們應該從全球性的災難中學到教訓!」史迪格里茲期待透過重新擬定社會契約,在更進步的資本主義之中,重建一個個勇於承擔、法治自省的高效能政府。而這正是疫情過後,人們最需要的重建力量。
!doctype>【史迪格里茲小檔案】
出生:1943年(77歲)
現任: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教授、智庫羅斯福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等
經歷:美國柯林頓政府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等
學歷:麻省理工學院博士
成就: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2001年)
著作:《史迪格里茲改革宣言》、《不公平的代價》、《失控的未來》、《世界的另一種可能》、《狂飆的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