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疫情早已穩定下來,歐洲亦有緩和跡象,倒是科技與醫療最發達的美國仍處於水深火熱中,未來的總感染人數若破百萬人(編按:美國29日上午確診數字為101萬人),不會使人驚訝。這對特朗普的選情有頗大影響,民主黨也想抓住他失職無能的把柄,近日特朗普團隊在摸索了各種宣傳策略後,終於制定了集中火力向中國甩鍋的策略,特朗普本人、幕僚及美國不少媒體都千方百計推出要中國為疫情負責,並要索償的「理論」。這裏有兩個重要的問題:向中國索償是否合法合理?先不理是否可行,美國索償的真正目的何在?這些問題要從法律、經濟及政治三個角度分析才能得到合理答案。
國際法及美國自己的法律都有主權豁免法,即除了在一些特定條件下,私人及政府無權在本國的法庭控告其他政府。先作一個完全虛假的假設,美國指控中國有責任賠償的說法就算有理有據,中國肯定不會賠,那麼美國政府或某些個人或組織有無可能通過在美國法庭的訴訟,拿得到中國的賠償?要告得入,並且能合法奪取中國在美國的資產,才能使賠償得到貫徹。1976年美國制定了「外國主權豁免法」,較為清楚地界定了在什麼條件下,美國人可以在美國的法庭控告外國政府或要求其賠償,我們有必要弄清這些條件。
控外國政府須符恐襲條件
我不是法律專家,但對主權豁免法十多年前便產生興趣,並有跟進,這緣起於美國的一宗奇案。此案擾攘20年,前年2月才由美國最高法院結案。話說1997年耶路撒冷發生了一宗恐怖炸彈襲擊,美國認為伊朗在幕後指使,有9名受害者回到美國後在芝加哥的聯邦法院內控告伊朗政府,並要求她賠償近4億美元身體及精神損失費。2001年受害者勝訴,到了2003年華盛頓的美國地區法院判決他們共應得到伊朗政府賠償7150萬美元。
這裏有兩個問題。第一,為何主權豁免法不適用?這是因為該案涉及恐怖活動,而此正是此法不適用的主要條件,一旦伊朗政府被視為參與相關恐怖活動,美國法庭會受理。第二,誰會替這7150萬美元埋單?伊朗政府對此當然嗤之以鼻,那麼受害者只能打伊朗在美資產的主意。
受害者的律師倒也有「創意」,他們明白美國與伊朗是敵國,伊朗政府在美也無甚資產,但律師們知道伊朗是文明古國,美國的博物館藏有不少古波斯的文物,於是忽發奇想,要將這些文物拿走拍賣以作賠款。此議一出,藏有古波斯文物的幾個博物館,包括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波士頓藝術博物館紛紛表態,它們所藏的文物為它們所有,產權不屬於伊朗政府(它們從無解釋為何伊朗的國寶會在它們手上)。
有一個博物館是例外。芝加哥大學有一個研究中東文化的頂尖研究所,叫「東方研究所」,此所不但是博物館,也是研究中東的重鎮,我有一年住在芝加哥神學院的宿舍(該址現在已成為芝大經濟系的辦公室),我的房間離開上述研究所內藏的埃及公主木乃伊不及50米,所以對這研究所情有獨鍾。在1933年,該所在古波斯的首都發掘出一批有2500年歷史的楔形文字黏土片,近5萬片,其中記載了當時政府調配薏米、啤酒等等物資去向的紀錄,是研究西方文明起源的無價之寶。
伊朗案例禁沒收文物產權
這批文物自1937年起伊朗政府便借給了芝大的專家翻譯及研究,在其後的70年,芝大亦已向伊朗歸還了其中的三分之二,其餘的芝大也希望物歸原主,不作掠奪。上述的律師得悉此事後,大喜過望連忙向法庭申請禁制令,不准芝大退還黏土片,並要申請拍賣這些文物。芝大認為這些無價文物拍賣後會被分散,大損歷史研究,於是被捲入官司。
此案經歷一連串司法程序,2014年3月一個聯邦地區法院認為伊朗政府並未有行使這批文物的產權,2016年美國第七巡迴上訴庭同意不能用芝大的黏土片作賠償,2018年2月美國最高法院終於判這些受害人敗訴,他們雖有權向伊朗索償,但無權任意指定用何種資產作賠償,而且豁免法中有指明涉及商業活動的資產才不受此法保護。
從上述打了近20年、從地區到最高法院的官司中,我們有兩個觀察,有助我們判斷,美國能否向中國索償。第一,就算美國法庭願意錯誤地認為中國抗疫不力,連累美國,此事與恐怖主義也無關係,外國主權豁免法也可使此案成不了案,索償根本是打口水戰的空談。第二,就算美國法庭判了中國政府賠償,中國在美的外匯儲備因為不是商業資產,美國根據自己的法律也無權充公,剩下來或許可勉強爭議的,只是國營企業在美的資產有無可能被美國奪取而已,中國的國企也許應搞清這問題。
我們再從經濟角度審視此問題。中國的美元資產主要有兩類,一是稍多於1萬億美元的美債;二是中國企業,尤其是國企在美國的投資。金融海嘯發生前,中國外匯儲備所持的美債比今天多,但隨後中國分散投資組合,美債比例減少,大約十年前,奧巴馬派遣了一位名叫David Dollar的經濟學家當密使長駐北京,但他的任務並不秘密,只是爭取中國繼續借錢給美國政府而已。由此可知,美國政府十分緊張自己能否借到外債。
充公中國美債恐得不償失
按照上述的法例,中國擁有的美債不是商業資產,美國政府根本無權奪取,但我們可先假設美國政府任意妄為,修改舊法,容許其行使海盜行為,把中國所持的美債賴掉便算。這點倒並非沒有先例,最近著名經濟學家薩克斯(Jeffrey Sachs)在梵蒂岡的經濟座談會中大動肝火,痛罵特朗普政府無法無天,原因是美國國務院警告伊拉克,若仍堅持要美軍撤離伊拉克的話,便要將其存放在紐約的外匯儲備充公。
但這行得通嗎?中國所持美債無名無姓,據台灣的傳媒分析,這些美債的託管者分散在世界各地,只要中國認為這些美債不安全,可輕易在金融市場賣掉,以其數量之巨,美國的金融市場不用吃驚風散才怪!況且世界各國一旦認為美債殊不可靠,美國隨時可賴債,誰敢再借錢給她?要知道,美國欠外國的總債項已超越20萬億美元,大約等於她一年的GDP,而且看情況還會繼續急增,外債已成美國經濟的生命線,美國政府只要流露出有沒收中國美債的意圖,就算技術上根本做不到,也會在金融市場掀起軒然大波,美國是吃不消的。坊間有些人恐怕美國有此霹靂手段,其實是外行人的過慮而已。
那麼,中國在美的投資會否被沒收?我們可用一種底線極端思維,即假設美國政府什麼也做得出,當然實際上不見得如此。中美互相的直接投資都並不大,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截至2017年為止,中國投資到美國累積總量約674億美元。我們也知,中國在美的投資多於美國在華的投資。我初步估計,中國在美投資的累積總量比美國在華投資的累積總量可能多300億至400億美元。
抹黑北京只為甩鍋爭連任
換言之,若美方竟然將中國在美的商業投資全都奪走,中國也可採取相同政策報復,那麼中國淨損失300億至400億美元,這只等於中國萬億美元美債的零頭,不及中國一天的GDP。我不相信此事會發生,若美國為了如此小的數額而破壞自己的商譽,恐怕得不償失。
從上述的討論可知,美國要向中國索償,法律上基本不可行,經濟上只會為自己帶來更大損失,所以近日美國政客及媒體的宣傳炒作,只是自欺欺人的吹牛。但為什麼他們仍樂此不疲?原因顯然是政治把戲。
在抗疫上,以美國本應有的醫學實力看來,其表現的差勁是使人失望的。特朗普的自吹自擂,反覆無常,我們已見怪不怪,但對正要競選的他來說,不找一個代罪羔羊轉移視線是不行的,否則難以理順美國人的心理。第二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美國都是世界霸主,美國人心理上接受不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幾個東亞國家地區抗疫成績比美國好得太多。
美國疫情失控,每天大量的新個案及死亡數字都在侵蝕着特朗普選舉的勝算。更要命的是,科學家及醫學界並沒有對特朗普賣賬,特朗普不能不倚靠福西(Anthony Fauci)去抗疫,但顯然此人認為特朗普經常胡說八道。世衛組織2月中有個到華調查的專家團,其中包括美國專家,回來後卻大讚中國抗疫工作卓越絕倫。國際頂尖醫學期刊《柳葉刀》不但主編讚揚中國,而且還刊登過由幾十名公共醫療專家發起的聯合聲明,支持中國醫療人員的努力,並用科學角度狠批各種陰謀論,包括美國宣傳機器所宣揚病毒是中國實驗室製造出來的胡言。美國最高級別的幾個學術機構,包括美國科學院、美國工程學院、美國醫學院等亦發信到白宮,要求與其他國家合作,矛頭直指特朗普的單邊主義。
在此種氛圍下,特朗普雖有其國家機器作後盾,但仍會焦頭爛額。其採取的甩鍋宣傳策略也不能說沒有功效,當專家團體讚賞中國時,最有效的應對便是抹黑對手的最強項。因此,雖然要別人負責及賠償的說法站不住腳,也要不斷否定中國抗疫的成績。此種抹黑當然也是很虛偽的。根據其邏輯,美國2008年造成金融海嘯,連累世界經濟至巨,美國為何不賠償世界各國?美國把中東弄致生靈塗炭,大量難民湧至歐洲,為何不賠償歐洲?十年前在美國爆發的豬流感及每年的季節性流感死人以數十萬甚至以百萬計算,為何美國不賠錢?無理索償的路走不遠。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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