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實是腐朽的病徵,是令希臘文化墮落的工具,是偽希臘、反希臘。」(尼采《偶像的黃昏》,1889)。毫無疑問,許冠傑是一個大眾文化現象、一個典型香港人的文化現象,但譚詠麟當年封以「歌神」的稱號是否恰當,見仁見智,筆者頗贊同30年前黃志華《粵語流行曲四十年》(香港三聯,1990)對許氏的論述,縱有少少過份的嚴苛。
譚詠麟的「世界仔」商業頭腦,絕不在許氏「為兩餐乜都肯制……求望發達一味靠搵丁」之下,歌神神話有一個水漲船高的效應,尊敬前輩之餘,亦有長江前後浪的隱喻。然則似乎許冠傑亦從未公開表示過,他有張學友「不敢當」的謙讓,若果有,相信亦極可能會被人批評為偽謙虛,他唯有「”good” 聲吞咗佢」。
現年71歲的許氏,為了幫助同行、亦為武漢疫情留守在家中的市民打氣,在2020年4月12日舉辦了一場免費網上演唱會「2020許冠傑同舟共濟 Online Concert」,事前事後惹來一些評論,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筆者無恥地向林鄭總管家學習,抽水湊湊熱鬧。許氏畢竟老練,尚未(暫時)對林鄭的抽水作出回應,一於唱首《沉默是金》,但他亦有分寸,只唱《同舟共濟》而無唱《願榮光歸香港》,俾面林妹妹亦無激嬲主人婆之餘,更不用趕走眾多的藍絲未來顧客。
許冠傑與時代脫節?
新紮青年議員李傲然(油尖旺/大角咀北區議會),公開笑評許冠傑是「上一年代產物」,演唱會首曲的「獅子山下」精神,年輕一代是無法共鳴的,「聽完都係得啖笑」。李議員竟忘記自己乃公眾人物,此說一出便反應強烈,電台DJ陳海琪評他「膚淺到令人震驚」。李氏隨後在吳志森與鄭家富主持的網台節目、以及臉書中,解釋他無意不尊重上一代歌手、或香港的流行文化、歷史,他只是道出現時年輕人的想法。
言下之意,李議員認為許氏仍唱獅子山下的老調,又無對近年港事發聲,年輕人怎會有共鳴?許冠傑與時代脫節、與年輕人有代溝,這無疑是事實,但不幸地,李氏亦畫蛇添足地投訴,老一輩不應「強行要求他人認同你的觀點」。政治智慧,是用時間去鍛鍊的,李氏表示將會參加今年9月的立法會選舉,若他虛心反省,這絕對不是爭取更多選票的做法,在黃絲「老餅」中,仍有不少是許冠傑的歌迷。
其實,許冠傑的問題不單只是與時代脫節,上述黃志華著作《粵語流行曲四十年》亦早已指出,許氏當年為「我哋呢班打工仔」請命的形象,實是一個神話,他的諷刺時弊,只是讓小市民發洩一下「得啖笑」。許氏的笑罵,依筆者愚見,實停留在昔日旺角龍鳳茶樓中秋廣告畫的皮毛層面上,是較為含蓄的,絕不敢直接批評當時的港英政府,或指名道姓指責任何官員。
明哲保身情有可原
今日的特區和北京政府,遠比當日港英政府強悍,動用的武力亦不是開玩笑的,斬人事件仍常發生,李議員不可能不知,或許許冠傑的「脫節」,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明哲保身亦情有可原,起碼他尚未(暫時)學譚校長和「叻唔切」一樣,奮臂高亢為藍絲搖旗吶喊。如果許氏在這網上演會中,一開口便是「難分真與假」,或許李議員和眾黃絲歌迷如鄭家富、便會拍爛手掌。
許冠傑是否過氣大老倌?抑或仍是譚氏封給他的「歌神」?我認為兩者皆不是。能夠吸引過百萬的知音者(或網上點擊),很難說他已過氣,而這場免費演唱會亦算不過不失(有評論他中氣不足、高音勉強,實吹毛求疵),小小敗筆是主辦者阿旦鄭丹瑞的過場白、和他在旁的搖頭擺腦攪笑表演,是否請不到大佬許冠文出馬、便硬着頭皮頂硬上(一笑)?而阿旦對抽水的回應,實商業考慮居多,免得被民望低過10%的林鄭拖累。
周身刀張張利的藝人
筆者中、大學時期(鹹瘋年代)經常業餘表演,當初主要是唱美加六、七十年代的民歌,到加拿大留學後便多數改唱中文歌,其中主打便有阿 Sam 的多首,如《雙星情歌》、《鐵塔凌雲》、《浪子心聲》、《知音夢裏尋》、《夜半輕私語》等,所以對他曲藝的認識,總算不是紙上談兵。許氏作品莊(言情、勵志)諧(生鬼)兼重,產量多自然便無可能百發百中,但他確實有足夠數量的佳作,無論在音樂創作或歌詞上,足以讓他成為香港流行樂壇的殿堂級人物。
至於歌神,勸人「駛乜驚到求神又拜佛」的阿 Sam,也許他亦覺得此說實無聊,亦有可能會成笑柄。但無可置疑,他確有高超的粵語歌藝,是一個天才橫溢(作曲、填詞)、多才多藝(唱、彈、演)的藝人,周身刀、張張利,且人聲皆靚(近年戴帽亦頗有型),更一度是電影紅星,在他同輩中絕無僅有,今天以七旬年紀仍自彈自唱整整一句鐘,實寶刀未老也,是來日紅館賣唱的極佳廣告。
廣義的歌神稱號無語言局限,但許氏的英文歌不算太出色,國語歌只得半首,其他方言和外語歌更欠奉,「歌神」似乎是作大了小小。推動粵語時代曲的功勞,許冠傑亳無疑問是大功臣,但我們亦不應忽視他的前輩、同輩、和後進不同程度上的貢獻。誰貢獻最大?見仁見智,視乎用何尺度去量度。在我個人的主觀排行榜中,許氏排第三或四。
歌曲表露反移民心態
親中/抗中是一個政治取向,公開表態可能要付出一些代價,許冠傑絕對有自由不想冒任何的險,別人不能勉強,而太極高手的他一向保持曖昧,真係令人「難分真與假」。根據維基資料,許氏在過去15年間(2004至2019,在1992年「光榮引退演唱會」之後多年),便馬不停蹄地在全球共開了73場演唱會,其中22場在大陸,而自2014年起至去年的6年間,便年年都有上大陸揾銀,且多數是每年多場的,加上在港澳的17場,這是一門大生意,或可部分解釋許氏不表態的原因。
但許冠傑的愛港心、以及引伸出的反移民心態,亦同樣是一個政治取向,他對此的公開表態便從不吝嗇,早在「且唱一曲歸途上」的《鐵塔凌雲》(1972)開始便一直唱,顯例如在六四之後九個月推出的《香港製造》和《同舟共濟》,且在後者的歌詞中,去到嘲笑移民者的地步,把他們說成甘願在外國做「二等公民」、和只佩做「遞菜斟茶」的勞動型工作。
言則坊間有說「二等」只是個笑話(等待者也),但「遞菜斟茶」便如何狡辯?許氏這個揶揄海外華人的表態,是非常堅定、鍥而不捨的,40年來便不停地唱,且去到忘形的地步。今次免費演唱會精心挑選的12首歌中,正正便有《鐵塔凌雲》和《同舟共濟》,仍然「開開心心高聲唱」。親中/抗中不表態可理解,但揶揄海外華人便費解了。
在超過5000萬的海外華人當中,回流香港是個極細的比例(就當有100萬人),即是說,絕大部分的海外華人都是甘願留下來、做居住國子民的(包括筆者),而不少人更已是兩三代或以上的土生。在今日的美加澳紐,我可以作證,華人絕對不是次等公民,無論在法理或實際生活上。除了遞菜斟茶的餐飲從業員外,華人便無其他的職業選擇?無華人醫生、律師、工程師、教師、文員、售貨員、工廠技工?在筆者的親友中,絕大部分都是中產,在彼邦過着平平淡淡的安穩生活。
當然人間無天堂,個別不如意事總會有(尤其是新移民,阿旦便是一例,而大陸人在香港亦如是),但以偏概全地亂說一通,且十年如一日地唱,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試想想,若許氏嘲笑大陸人在香港是次等人、和只配做遞菜斟茶工作,在中港會有何反應?許氏這方面的膚淺、偏見(或有少少的傲慢),若加上他亦有一個美籍菲律賓裔太太 Rebecca Fleming 的事實(他早年的A Carnation For Rebu便是為她而寫的),而他兒子亦是美籍,這實在過份。是許氏的生意眼作怪?取悅700萬港人,但得罪5000萬海外華人,這條數點計?
筆者多年前做李小龍研究時(見拙作《李小龍年譜》,中華書局,2017),除了考證李許二人同是我的中學(聖芳濟)學長級校友之外(當年與二者均有一面之緣),更發覺許太 Rebu,原來是李小龍太太蓮達在香港生活時的閨中好友,李死後 Rebu 便有全程陪伴極度傷心的蓮達,將李的遺體運返美國安葬,亦有幫助照顧她兩名年幼子女,蓮達寫的書便有特別講這段友情。許學長用「人哋窒兩句、濕濕碎」和「笑罵由人」去回應別人批評之餘,亦不妨自我檢討,應改進的便改,或許有助保持他「歌神」的金漆招牌,而海外華人亦是個不小的市場。
老一輩香港人除了懷舊外,相信對許冠傑已沒有太大期望,年輕一代如李傲然議員便更之然。40幾年前,許氏有勇氣指責港警的貪腐和各種不是(如1976的《鬼馬大家樂》),而六四後的《做個自由人》,更勇武地唱出「我誓要衝出黑暗,跟專制鬥爭,願竭盡我能,用正義抗衡,憑着滿身衝勁,誓要奔向夢想那綠茵,自由人,做個自由人……艱辛,我願承受,哪怕血汗濕透,人人應該享有自由」。他昔日的勇氣、豪氣和理想,如今安在哉?
隱性的政治宣示
許氏「抱着結他,傾出這心裏話」的網上演唱會,實是一個隱性的政治宣示。他是個聰明人,《同舟共濟》中的「齊齊令它不遭破損」可左右逢源,黃藍雙方都可理直氣壯地指責對方是翻船者,「邊個係天才?邊個係白痴?扮懵定蠢才?……阿茂至知」。
香港演藝界有廣大受眾,是兩岸統戰寸土必爭之地,政治化是常態,由戰前的「文明戲」和「國語運動(即是禁粵語)」起,至1930、40年代的「進步」電影和革命歌曲、抗日電影、紅線女和馬師曾的投奔祖國、1960至80年代的左右兩派戲院/電影公司/影星(傅奇、石慧)、播音員(林彬),今日的金馬獎、金雞獎、阿姐、阿倫、阿叻、何韻詩……
在今日逐漸大陸化的大環境下,港人(包括筆者)又怎可能置身度外?你可以說不想去碰政治,但既然站出來高唱「決意留在這條船」,你便不能怪林鄭抽你的水,沉默不回應便是一種回應,即是你不反對別人抽水、你已上了人家的小紙船了。
落日餘暉歌酒送、海闊天空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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