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文明與自然的二元對立

新冠肺炎肆虐引來反思:人類可否同自然共存、相互交融並在現代意義上達成一種天人合一的大同境界?

庚子年初,世紀瘟疫,再一次將現代人與動物間的緊張關係突顯出來。不久前,一則題為《初心》的微小說在網絡流傳,也聚焦人與動物的關係。

《初心》如此寫道:「鄰居老王養的信鴿長途跋涉累死了,老王悲傷不已,他不想土葬,說想把它火葬,把骨灰撒回大海,讓牠回到母親的懷抱。

誰知道那玩意兒愈烤愈香,後來他就買了兩瓶啤酒……很多事情,走着走着,就忘了初心。」

老王與信鴿的這一寓言式的故事,分明就是文明與自然之間隱喻!以文明的名義,為了功利的目的,人類飼養動物,馴化自然,要求自然按照人類的意志運行,直到自然枯竭而不知悔改。即使目睹自然之衰亡,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但仍然不知覺醒,甚至變本加厲,一條道走到黑!這裏的老王不僅是忘了初心,他壓根上就是忘了自身之根本!

人類征服自然走得太遠

今天,人與物,文化與自然,文明與野蠻這種二元論已經不知不覺地深入到人類的潛意識,成為我們思考判斷的邏輯和日常生活行為的依據。人類從原始部落採集、狩獵的順應自然的生活狀態進入耕耘、馴養的利用自然的農耕時代最後走到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佔有自然的現代文明,經歷了相對漫長的時間。但是只是到上世紀60、70年代之後,人類才終於開始醒悟,開始意識到我們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卻漸漸遠離自然,將人類自身置於自然之外,甚至之上,儼然成為自然的主人,主宰自然的命運。在環境污染日益加重、生態危機全面爆發,氣候災難迫在眉睫,生物多樣性急速衰退,新型疾病肆虐人類的今天,人類才開始反省是否在征服自然的路上走得太遠?是否對自然提出了竭澤而漁、焚林而獵式的任意掠奪?面對當代的困局,作為人類,我們不僅需要從功利的角度尋找應對危機之道,更重要的是回到人類與自然關係的根本,重新構築文明與生態之間的關係架構。

人與自然的二元分離,既有空間上的發生與傳播,又有時間上的演變與延展。從各方面全面梳理人與環境、文化與自然、文明與生態間的演化對於避免我們今天一條道走到黑是必不可少的。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理念,為學人津津樂道,確也浸潤於中國文化行為之中。但在此領域,一方面從理論建構和學術整理上缺乏令人信服的挖掘、闡釋和反省之作,另一方面從文化行為層面更缺乏提升、總結之探討,可以使傳統成為我們今天保護環境,建設生態文明的思想資源和抵禦無盡的物質欲求的精神食糧。近代以來,從中國文化面對西方的船堅炮利開始,就陷入一種要麼全盤西化,要麼固守傳統的二元對立。 當然,如此形容近代以來的史實,只是一個漫畫式的概括,歷史於此遠為複雜,但大的趨勢確是十分明顯的。在近代,我們無法抵禦西方科學主義的全盤滲入,「天人合一」也同其他文化傳統一樣掃地出門。到了現代,更是主動接受和大力推行主宰自然、改造環境的歐洲人本(相對於自然)哲學。更有甚者,以人定勝天、不破不立之名,行破壞環境、糟蹋自然之實。君不見,類似「為了開闢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的歌聲仍然在神州回蕩,仍然令我們蕩氣迴腸嗎?

當然,西方的自然觀也並非一以貫之,萬古不變的。按照法國哲學家馬里斯(Virginie Maris)的總結,西方自然之概念最初也是一種整體概念,人與萬物均屬自然之整體,之後經歷了1.亞里士多德外在於人與上帝的「自然」,2.基督教上帝、人類與萬物的等級制的「自然」,3.完全工具化而失去自主性的「自然」,4.審美浪漫主義被崇尚和傾慕的「自然」,5.借助生物科學的進展,人類重歸但又失去外在性的「自然」,6.最終被認識到脆弱而須呵護的自然。最後這一階段的明顯標誌是生態保留主義(conservatisme)與維護主義(preservatisme)思路的興起。此二者均反對過度開發自然,但在人類或曰文明在自然界的位置問題上實則大異其趣。前者力主保留隔絕人類足跡的荒野,後者認為可以合理利用自然資源。

城市不再是文明的象徵

西方自然觀念的變遷顯現出自然在不同時期角色的不同,但基本上人類與自然之關係處於緊張狀態是一種常態。西方近代發展主義正是奠基於這一根深柢固的文明自然二元論。同時,這種二元論的張力也為西方反思傳統和自我批判提供了動力。換句話說,西方傳統中強烈的批判意識也是孕育當代生態保護思潮的重要思想基礎。從上述生態保留主義與生態維護主義之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文明與自然之間的緊張和衝突。在極端生態保留主義看來,人類文明同自然荒野是對立的兩極,人類染指荒野,荒野即被褻瀆,文明進入荒野,荒野隨之消失。在他們眼中,城市不再是文明的象徵,而成為污染喧囂、物欲橫流的惡俗之地,荒野則被神聖化,成為純潔、高尚之鄉。對於沉醉於功名利祿的現代人類說來,這可能有警世駭俗的功用,但畢竟仍然是一種二元論。為了保護生態,必須將文明逐出自然嗎?那麼文明又如何建立於荒野之上呢?人類可否同自然共存、相互交融並在現代意義上達成一種天人合一的大同境界?

同樣,如果我們遵循生態維護主義的思路,人類可以有限利用大自然恩賜的資源,但同時保護自然環境的話,這會不會又重新墮入文明壓倒自然的現代傳統老路呢?中國文化的古老智慧「天人合一」思路雖好,但卻不足以抗衡現代的發展逐利潮流。正是因此,我們一方面應該重提天人合一的理念,一方面也要警惕人可能以天人合一之名,行毀棄自然之實。換句話說,生態保留主義有限地將人與自然隔絕的思路也應該可以給我們有意義的啓發。人類一方面應該承認自身即是自然的一部分,一方面又應該尊重自然,為自然留下非文明干預的空間。既超越文明與自然的二元論,又將文明建立於同自然的親和而不是對抗的基礎之上。

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