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了早春3月,疫情繼續下的日子依舊沒有如春光般明媚起來。人也似乎難熬,誰誰誰逝去的消息接踵而來。3月2日,著名的行為藝術家、攝影師烏雷(Ulay) 也突然在睡夢中去世,享年76歲。坊間立即出現諸多悼念文章,但焦點多放在他和他曾經的愛人和藝術夥伴──「行為藝術教母」瑪麗娜· 阿布拉莫維奇 (Marina Abramović) 的愛恨情仇上,有些自媒體更明擺着是渲染他們的愛情來賺取10萬+。然而,對烏雷最好也是最尊重的悼念,應該是從他和瑪麗娜的作品開始,一起來回顧當代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的歷程, 因為他們兩人的人生根本就是當代行為藝術的編年史。
烏雷和瑪麗娜
烏雷和瑪麗娜都出生於上世紀40年代,同月同日出生。前者出生於自由世界的德國西部,後者則降生於當年的鐵幕國家之一 ── 南斯拉夫(今稱塞爾維亞)的貝爾格萊德。60年代,行為藝術開始興起,正合瑪麗娜這個出生於共產主義家庭卻帶着反骨的小妮子之意。1974年,瑪麗娜以《節奏0》( Rhythm 0)這個大膽到瘋狂的行為藝術作品而聲名鵲起。第二年,她便和做雌雄一體打扮的烏雷注定在阿姆斯特丹相遇,此後的14年中,他們不僅相愛,也開始一起進行了一系列著名的行為藝術創作,包括《時間中的關係》,《空間中的關係》,《空間中的干擾》,《空間中的擴張》,《空間中的切割》以及被稱為史上最瘋狂的行為藝術作品之一的 ──《 能量》(Rest Energy)。
行為藝術以身體為創作基礎,瑪麗娜的《節奏0》大概是對藝術家身體最極致自虐的一次挑戰。此作品的表演現場是在意大利拿波里的一家畫廊,當時年僅23歲的她站在這個密閉空間中間,邀請觀衆用旁邊桌上76個物件來和她的身體產生關係,這些物件包括一杯水、一朵玫瑰、一把刀子,甚至一把槍等等,旁邊的説明書上寫着:「我是物品,你可以在我身上使用桌子上的任何物品,我承擔所有責任。時間是六小時。」 。 這六小時中,觀衆很快變得愈來愈暴力,甚至有人讓瑪麗娜拿着槍對自己扣下扳機,幸好被另外的觀衆制止。結束時,瑪麗娜半裸着上身,鮮血和眼淚交雜地走向觀衆,人們卻無法面對自己說做的傷害,開始逃跑四散。瑪麗娜解釋這個創作的意義是:「人們總是害怕簡單的東西,我們害怕痛苦,害怕受苦,也害怕死亡。所以我做的是向觀衆展示這一類的害怕,利用觀者的能量,將我的身體推到極限,然後在恐懼中解放了我自己。」 但她自己事後也承認,把身體交給陌生人處置是最危險的事, 她沒想到觀衆可以變得如此暴力,而她在精神上的極度緊張令到她第二天發現自己的頭髮灰白了一大片。
正是瑪麗娜這種對藝術致命般的熱情吸引了烏雷。而對瑪麗娜來説,這場愛情猶如一個大型的充滿靈感的行為藝術項目。認識烏雷之前和烏雷分手之後, 她的行為藝術都是探索自己和觀衆及外界之間的關係,或以藝術家和觀衆間的情感流動來展示人和他人的關係。和烏雷的相識相知讓瑪麗娜的創作方向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一起開始實施與性別關係、時空觀念相關的雙人藝術作品。因行為藝術家少有他們這樣的情侶關係,因此他們互相成就,作品成為了不可複製的經典,而烏雷也被稱為行為藝術之母「史詩般的戀人」。 1977年,他們創作《時間的關係》,兩人背對背而坐,頭髮被捆綁在一起,其中一人稍有動作,另一人就會感受牽扯的疼痛。他們無言背對雙方,持續坐了17個小時。之後他們更加互相啓發對方,以瘋狂的熱情創作了一系列作品,其中1980 年的《 能量》成為了迄今為止最瘋狂的行為藝術作品,也載入了藝術史史冊。 烏雷和瑪麗娜两人面對面站立,瑪麗娜拿着緊綳的弓,烏雷則緊拉着一支帶毒的箭,正對着瑪麗娜的心臟。他們同時向後傾,以身體重量維持這個要命的姿勢,只要稍不留神,那支毒箭就會射中瑪麗娜讓其一命嗚呼。周圍的觀衆通過擴音器聽到他們心臟急劇加速的跳動聲,而他們以生命相托、静默站立,持續了4分10秒。
烏雷和瑪麗娜相愛的這些年,正是歐洲行為藝術最鼎盛時期,這對情侶的創作成就了行為藝術,行為藝術也塑造了這對情侶。1988年,他們一起創作的最後一場行為藝術是他們的分手儀式,他們在長城的兩端分別起步,走了90天,相會時擁抱告別,宣告分手。1989年,柏林牆倒塌,標誌冷戰時代的結束,行為藝術在歐洲邁向統一自由的步伐中漸漸冷靜下來, 而分手後的瑪麗娜的創作依舊活躍,只是走向更冷靜和更内心的演繹,這也映射行為藝術的走向。
行為藝術=神經病?
從烏雷和瑪麗娜的行為藝術作品來看,可能有很多讀者立即就會覺得這行為藝術不就是腦子有病嗎? 如此惡搞自己身體是要表達什麽?
行為藝術就像藝術這個大家庭中的「壞孩子」,它的出格和瘋狂,和起源的歷史背景和產生原因有必然關係。二次世界大戰後, 歐洲的年輕人對人生意義和價值觀產生集體困惑,更對社會產生了極度的的懷疑和叛逆。繪畫和雕塑這些傳統的藝術形式讓他們覺得無法表達他們的困擾,憤怒和痛苦。一些藝術家們開始嘗試自身參與的方式,希望用行為來表達他們内心,並讓觀衆真切體會他們在創作中的思想。藝術家發現一些自虐或奇怪的行為總能先聲奪人,引 起觀衆的注意,繼而引發人們對戰爭、社會、人生的反思。行為藝術的第一件作品,一般被認為是法國著名藝術家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1928-1962)於1961年創作的《自由墜落》,他張開雙臂從高樓自由落體而下, 摔傷住院,但也載入了藝術史。
如果說繪畫、雕塑向大衆呈現的是一個藝術行為的結果,行為藝術則更注重藝術行為的過程。行為藝術家都相信藝術行為的過程展示,可以打破傳統藝術的高不可攀,讓大衆更能了解和參與藝術的創作,有目的地打破「 藝術與非藝術」、「藝術與生活」 之間的傳統界綫。舉個例子,瑪麗娜在2010年紐約MOMA的回顧展中做了一個名為《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的行為藝術創作,從展覽開始的3月14號到結束的5月14號,瑪麗娜穿上長裙,每天7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張桌子的一端,另一端,是慕名而來的觀衆。如同看着瑪麗娜的自畫像一般。無論觀衆或哭或笑,瑪麗娜無動於衷,只是凝視。她的這個作品引起了相當的轟動,人們排隊前來和她凝視,包括Lady Gaga 等當紅流行偶像, 能夠參與到這個行為藝術中成了當年紐約最Cool 的一件事。這是一件相當成功的行為藝術,它最好地包括了行為藝術的四大要素: 時間、地點、藝術者行為、以及與觀衆的交流互動,因此更像是一個藝術引起的「事件」,牽動着觀衆的各種情感和哲學層面對人性的探討。 想想看,這樣的藝術品所激起的强烈感受根本不是一張靜態的自畫像可以達到的。
然而,大部分行為藝術並沒有像瑪麗娜的作品一樣受到大衆認同甚至追捧,相反,很多觀衆表示看不懂,不喜歡, 甚至將行為藝術和精神病劃等號。因為行為藝術需要用一種直接對大衆進行呼籲的方式,通過反常規反傳統、以極其出格的形式來讓觀衆震驚,從而觸動大衆重新審視藝術的本意。另一方面,因為大衆的不理解,也造成界定行為藝術變得相當困難。有些人甚至認為希特勒的暴政從某種角度來説也是一種大型的行為藝術;更有人打趣說,如果收到一段新聞,說有人在街上行兇,第一個跳入腦海的並不是他是兇手,而是他是不是行為藝術家? 可見,在所有的藝術形式中,行為藝術恐怕是最具有爭議性、最難被大衆理解的藝術了。
在行為藝術中,一直被大衆誤解的另一點是藝術家對自我或參與者身體的一種自虐態度。然而身體是行為藝術家最能充分利用的工具。每一個個體的身體都是不可替代,獨一無二的,藝術家往往通過對待身體的各種方式來將他的思想外化,因此,當我們看到很多行為藝術充滿着怪誕,扭曲,想常人不能想的行為,要首先明白這正是行為藝術的最大特性。
何謂好的行為藝術作品?我們要從表面深入看見藝術家究竟想要說什麽。真正好的行為藝術並不是那種賺取大衆眼球的作秀,而是一種無聲的表達和呼喚。行為藝術也是藝術,在作品中中嘗試折射藝術家對一個時代或社會的看法這一點上,其實和其他繪畫、雕塑作品完全相同。行為藝術家不過是用自己的身體和行為作為材料,因此作品看似表演,卻並不是表演。在這一點上,行為藝術有點像一些實驗電影,藝術家敏銳捕捉到的問題,充滿力量,但也很困惑。也正因為如此,在充滿問題的制度中,往往容易出現一些比較有力量的行為藝術作品,來自南斯拉夫的瑪麗娜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若沒有她出生和成長的國家和時代背景,她的很多藝術行為就變得無法理解,無從詮釋。
中國的行為藝術
同樣的,行為藝術本不該產生於中國這片土地,因為一個集權專制的社會從不可能允許一些不合群的藝術表現方式存在。然而,正是在這種制度的壓抑下,中國有了培養行為藝術最肥沃的土壤。自1979年中國著名的星星畫展開始,行為藝術在中國以山寨西方的形式開始燎原,在最初的十幾年間,行為藝術圈中以激烈的行為為主,其實也是受西方先鋒行為藝術家的影響與啟迪。那時候,各種極端行為藝術表達方式曾經大量存在,在挑戰藝術家的身體極限的同時,也同時挑戰當時大眾的感知和精神上的極限。結果行為藝術家一度在藝術圈內也落下了「畫不好畫、就搞裝置;搞不好裝置,就做行為」的印象。 然而,中國的行為藝術作為最直接反抗政治體制的高壓和思想上追求自由的述求始終成就了一些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筆者印象最深的中國行為藝術作品,是浙江美術學院(現為中國美術學院)前院長肖峰的女兒──肖魯所創作的《對話》, 這是她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的畢業作品,1989年春天受邀參加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展。筆者家人曾都在國内美術體制内,因此這個作品當年對體制和藝術界僵化的觀念所造成的衝擊至今難忘。
《對話》原本是裝置作品,主體是兩個併列相距不到一米的電話亭, 亭内各貼着真人大小一男一女的背影照片,如兩人正在通話,紅色的電話沒有在手上,反而垂懸着,仿佛傳來無人問答的嘟嘟聲。 2月5號早上11點19分,觀衆呈U型圍繞在作品和肖魯的身後,肖魯手持一把從她「紅二代」朋友那兒借來的手槍對着電話亭鏡子中的自己連開兩槍,這是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最轟動的「事件」, 直接秒殺在場所有其他的行為藝術作品。 它到底包含了什麽意義,連藝術家本人當年都説不清楚,只朦朧地覺得她的作品需要被「破」。中國有句老話,叫做 「不破不立」, 正代表着行為藝術最核心的價值:「 打破一切貌似對的東西」。 這個行為藝術作品的意義後來被升到神枱,以策展人、「中國現代藝術教父」之稱的粟憲庭的話來説(《中國美術報》第11期文章:《兩聲槍響:新潮美術的謝幕禮》):「兩聲槍響就成了新潮美術的謝幕禮……兩聲槍響把新潮美術的臨界點又往前退了一步。臨界點即前衛藝術家所尋找的强加給社會的新觀念和新樣式的範圍極限。 這本身就是一種現代精神,也是中國現代藝術的獨特現象。」 從這段話可看出,因為時代背景的複雜性,其實行為藝術在中國很多時候更多的是被賦予的意義,人們解讀的往往比藝術家本身行為更複雜。無論如何,這樣大膽的行為藝術現在想起來也只可能發生在當時相對寬鬆的政治環境下和成就於紅二代家庭背景的肖魯手中。幾個月之後,那場春夏之交的大事件隨即發生,此後十幾年現代藝術再沒有走入中國美術館,肖魯的人生軌跡被完全改寫。 這件作品的複製品之後在2006年的嘉德拍賣會上以人民幣231萬賣出。
中國的行為藝術發展在上世紀末的東村藝術家群的創作中到了頂點,包括張洹、馬六明、左小祖咒和蒼鑫等。他們的風格具體也許各有不同,但他們的集體創作《 為無名山增高一米》 就是他們藝術思想的一個經典體現, 東村11位男女藝術家按照體重的順序,從下而上層層裸叠為1米的高度,為無名山增加了一米的高度,借此來討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存在關係。他們的作品總的來説都是有點像當時紅遍大江南北的香港喜劇諧星 ── 周星馳的「無厘頭」電影,貌似無聊,其實也是一種對平庸的反抗。1999年,該作品參加第48屆威尼斯國際雙年展,引起轟動。
大部分觀衆對這件作品的最初觀感是震撼,隨即又認為「玩到沒有東西好玩」、「無聊」、「變態」、「炒作」,對藝術家們聲稱的種種賦予完全不買賬,但這件作品的出格也引起了當局的關注,東村現象由此到了頂峰時期,之後東村藝術家四散,張洹等人之後都告別了行為藝術這一表達方式,改用其他方式進行藝術創作。中國行為藝術自此步入另外一個階段。 一方面是因為東村藝術家如肖魯一般,將中國的行為藝術推到了一個極限,等於是推到了一個轉折的「臨界點」;另一方面,中國藝術拍賣市場隨後十幾年的極度熱潮,令很多年輕藝術家的價格和名氣都被追捧上天,這必然帶來對行為藝術家擠壓和煽動雙方面的影響。因此,千禧年後的中國行為藝術走向内容更扁平化的階段,很多創作往往由關注特定的社會事件出發,對弱勢人群、公民人權這些尖銳的問題以行為藝術加以表達,因此造就了藝術家同時也是公知分子或異見者。並經常成為西方媒體鎂光燈下的主角,這其中的代表者就是艾未未。這樣的藝術和異見行為當然是一個維穩社會所要排斥和封殺的,因此中國行為藝術的可見空間也正日益縮小。
行為藝術走向何方?
西方自1985年開始,行為藝術已經由最初的叛逆期,尷尬期,逐漸過渡到了平緩期。然後,西風日漸,行為藝術又被另一些從極端政治體制走上改革之路的國家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所追逐。之後,已成全球主流的消費主義與藝術市場的擠壓令行為藝術更少了幾分初期的探討,多了幾分娛樂化與資本化,「裸體、暴力、血腥」種種引人眼球的印記更是衍生出了無數以行為藝術之名而嘩眾取寵的無知者。然而, 行為藝術始終在拓展當代藝術的邊界與深度方面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與意義。
行為藝術將走向何方?它將繼續作為一種最直接對大衆進行呼籲的方式繼續沉澱和發展,但它的内在特質已由起初的「激烈」、「瘋狂」漸漸轉向了更多元化、更令人容易接受和動容的風格。科技的發展也必然對行為藝術的傳播和創作方式帶來深遠的影響。我們還是可以由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做例子,觀察她這50年來的作品,可以發現她早年的行為作品大多敏感緊張,她的身體作為她行為的媒介受盡考驗與磨難,但近年來,她漸漸趨於平靜,以一種溫柔的力量帶給人們震撼的感動,之前提到的「藝術家在現場」就讓大部分觀衆感到藝術的力量並認同這個作品。今年9月到12月,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將為瑪麗娜舉辦50年回顧展 ──Marina Abramović : 50 Years of Pioneering Performance Art,據説她將運用VR(虛擬實景)的方式將自己的虛擬影像投射在倫敦的現場,作品同時會由佳士得進行拍賣。不知烏雷的突然去世會否讓瑪麗娜的創作籌備出現新的方向, 讓我們翹首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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