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第一次「陰陽」殺人事件——二桃殺三士

景公任用三勇士,實際上是作為保鑣。保鑣之貼身,若然不知尊卑,稍一不慎,齊景公是有殺身之禍。

「二桃殺三士」的故事非常有名,早在漢朝已經流傳,連漢墓壁畫也有繪畫記載,可想而知。很多人都說這是一個陰謀殺人或借刀殺人的經典。但是,到底這陰謀是怎樣的呢?這陰謀又是怎樣「陰」呢?但始終沒有人說得清楚。一般來說,所謂陰謀,是設計陷害,故弄玄虛。但「二桃殺三士」故事並不是故弄玄虛,亦不是秘密進行,由始至終是公開的,表面上亦沒有什麼隱藏。要明白箇中玄機,必須要明白當時「禮制」的時代演變。

勇士不知尊卑 招惹殺身之禍

「二桃殺三士」故事出自《晏子春秋‧景公養勇士三人無君之義晏子諫》,故事是這樣的。

齊景公時,收了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位勇士,三位以勇力能夠足以與老虎搏鬥而聞名。有一次晏嬰要見景公,經過三位勇士時,趨前走向三人,但三人並不起坐向他行禮。隨後晏嬰見景公,向景公投訴,勇士有勇力,但不懂「上尊下卑」之禮,恐有機會在不知尊卑之下以下犯上,是心腹大患。景公明白,想解決三人,但又怕用武力難以制服他們。跟着晏嬰向景公獻計,賞賜二桃給三人,要他們論功而食。

三人接過桃後,公孫接明知有詐,但說不受桃是為無勇,既稱勇士,只有受桃,人多桃少,只有量功而取。跟着公孫接便說他如何勇猛,他有連續搏擊野豬及幼虎的記錄,認為他最有資格食桃,於是取去一個。此時田開疆亦說自己如何勇猛,他曾帶兵作戰,兩退敵軍,計功亦認為他有資格食桃,也取去一個。最後到古冶子,說曾隨景公渡河,景公所承三頭馬車的左馬忽然被鱷魚咬着,拖入水中,古冶子奮不顧身跳入河,潛水上下游,追及鱷魚並把牠殺了,再躍出水面,左手執着馬尾,右手執着鱷魚頭。論古冶子的勇猛,猶如冠絕鱷魚,且救主有功,最應該有資格食桃,於是抽劍威嚇,要兩人交還取去的桃。

公孫接、田開疆二人認輸,自認勇猛及功勞均不及古冶子,取桃不讓是貪,這是一錯,錯而不死,不能稱勇,為了表示自己是勇士,只有一死,跟着二人自刎身亡。古冶子見二人已死,而自己獨生,覺得這是麻木不仁,必然遭別人恥笑,不知恥是為不義,沒有面目面對這一切,不死難以稱為勇。雖然公孫接、田開疆為節而死,他獨佔二桃本來論功並無不妥,但始終無法面對別人恥笑不仁不義無勇,結果也自刎而死。

《晏子春秋。景公養勇士三人無君之義晏子諫》,原文如下:

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聞。晏子過而趨,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見公曰:『臣聞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有君臣之義,下有長率之倫,內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敵,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祿。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此危國之器也,不若去之』。公曰:『三子者,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也』。晏子曰:『此皆力攻勍敵之人也,無長幼之禮』。

因請公使人少餽之二桃。曰:『三子何不計功而食桃』。公孫接仰天而歎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計吾功者,不受桃,是無勇也,士眾而桃寡,何不計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援桃而起。田開疆曰:『吾仗兵而卻三軍者再,若開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援桃而起。古冶子曰:『吾嘗從君濟于河,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游,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里,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黿頭,鶴躍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視之,則大黿之首。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劍而起。

公孫接、田開疆曰:『吾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讓,是貪也;然而不死,無勇也』。皆反其桃,挈領而死。古冶子曰:『二子死之,冶獨生之,不仁;恥人以言而夸其聲,不義;恨乎所行,不死無勇。雖然,二子同桃而節,冶專其桃而宜』。亦反其桃,挈領而死。使者復曰:『已死矣』。公殮之以服,葬之以士禮焉。

各位一定奇怪,整個故事看起來並沒有陰謀存在,三子只是自殺。但晏嬰的獻計,明明白白他是心裏有數,所以「二桃殺三士」並不是偶然。有人說這故事是借刀殺人,說晏嬰為洩憤,借景公之手殺三子,這個大可不置可否,相信晏嬰只是一個極盡忠的臣子,而借刀殺人並不是故事的核心。

三人接過桃後,公孫接明知有詐,但說不受桃是為無勇,既稱勇士,只有受桃,人多桃少,只有量功而取。(Shutterstock)
三人接過桃後,公孫接明知有詐,但說不受桃是為無勇,既稱勇士,只有受桃,人多桃少,只有量功而取。(Shutterstock)

晏嬰由齊靈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56年)起,侍靈公、莊公、景公三朝,輔政長達52年,與老子孔子同一時代,稍晚於老子,稍長於孔子,同是春秋末時代。

中國「禮制」出現了四千多年至今,經歷了數次規模上的轉變。而時至春秋末,本來已變質,已經腐化及變得表面化。老子直斥「禮制」的不是,《道德經》38章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禮制」是社會大亂的禍首。

周武王行封建,權力結構及社會結構出現重大改變。分封諸侯,權力下放,諸侯擁有實權,擁有國土及由封地而來的財富利益,稅收歸諸侯擁有,即是所謂「有國」。同時社會保障行井田制,人民多得土地,增收農獲作自我保障,在市場變賣及買入生活必需品。與此同時,人民上繳的收成十分一,全歸諸侯所有,社會責任減至最少。

及至春秋末,諸侯實際上已變成了地主,國家土地人民變成諸侯的私產,因世襲而無端得來的榮華富貴,行為放任,很多根本不是領袖材料。所以覬覦權位的人很多,這便是所謂「亂臣賊子」,當時只有用「禮」來嚴格定出尊卑,以此制服臣下。情況與現代的黑社會極為相似,此所以《莊子・胠篋》批評「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實際上與大賊無異。我們一直受帝王思想主導的正統歷史觀教育所薰陶,從沒有從批判性角度去審視封建制度以及「禮制」。

《晏子春秋‧景公飲酒酣願諸大夫無為禮晏子諫》說「景公飲酒酣,曰:『今日願與諸大夫為樂飲,請無為禮。』晏子蹴然改容曰:『君之言過矣!群臣固欲君之無禮也。力多足以勝其長,勇多足以弒君,而禮不使也。禽獸以力為政,彊者犯弱,故日易主,今君去禮,則是禽獸也。群臣以力為政,彊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將安立矣!凡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以有禮也;故《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禮不可無也」。

《晏子春秋‧景公登射思得勇力士與之圖國晏子諫》說景公登射,晏子脩禮而侍。公曰:「選射之禮,寡人厭之矣!吾欲得天下勇士,與之圖國。」晏子對曰:「君子無禮,是庶人也;庶人無禮,是禽獸也。夫勇多則弒其君,力多則殺其長,然而不敢者,維禮之謂也。禮者,所以御民也,轡者,所以御馬也,無禮而能治國家者,晏未之聞也」。

以上《晏子春秋》所記的兩諫,「力多足以勝其長,勇多足以弒君,而禮不使也。禽獸以力為政,彊者犯弱,故日易主」,以及「夫勇多則弒其君,力多則殺其長,然而不敢者,維禮之謂也」,便清楚說明當時所謂「禮制」的實況。畢竟景公任用三勇士,實際上是作為保鑣。保鑣之貼身,若然不知尊卑,稍一不慎,齊景公是有殺身之禍。所以景公一聽晏嬰之言,馬上意會,立即說要殺死三人。

陰陽思考須看時代背景

中華文化中很多關鍵字詞,如「天」、「人」、「道」、「德」、「仁」、「義」、「禮」、「智」、「信」、「勇」、「恥」、甚至「聖人」「君子」等,回到古代,必須認識到當時社會背景,才能明白字義,方便了解文意。時至春秋戰國,關鍵字大致上有其中性意思,以及按「以人為本」或「以君為本」又有其不同衍生意義,亦按用字的層面不同有不同層次的衍生意義,還有在不同年代歷史窗口又有特定意義。及至宋朝重新找回孟子起,變成民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逐漸加進了人情。

時至晏嬰時,距離管仲已有百多年,春秋五霸人文精神復興時代已經不再,諸侯履行權力社會責任已經退減,由老子所說的「上義為之而有以為」再遞減至「上禮為之而莫之應」。社會制度已變成一個只有外表的空殼,即是老子所說「道之華」。所謂空殼就是指上下變成一個純階級觀念,上尊的統治者再沒有權力社會責任照顧下卑的人民。

所謂「義者宜也」,就是做一些合宜的事,問題是何謂合宜。管仲時的所謂「義」,是上尊以履行權力社會責任為合宜。但到了晏嬰時,所謂「義」,已變成嚴守「上尊下卑」之「禮」為合宜,即前述「二桃殺三士」故事中晏嬰向齊景公所說「上有君臣之義,下有長率之倫」,上尊必須要得到臣下以「禮」尊敬,臣下才得到上尊的體恤,臣下稍一不守「禮」,所謂「敬而不中禮謂之野」,便會視作禽獸,不當「人」看待,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招致殺身之禍。

三子是勇士,到底當時何謂勇士?《晏子春秋‧莊公矜勇力不顧行義晏子諫》說「輕死以行禮謂之勇,誅暴不避彊謂之力。故勇力之立也,以行其禮義也」。時至春秋末,「勇」是要視死如歸,若有犯錯,為保勇士名節,是要死。這便是晏嬰心禮隱藏的殺機。

「陰陽」是一種深層思考法,是中性的,思考得出什麼結果,主要還是看原則而定,管仲的原則是「以人為本」,用在施政上以利益人民,對於「勇」的要求是不一樣的。《管子‧法法》便說「是故聖人精德立中以生正,明正以治國,故正者所以止過而逮不及也。過與不及也,皆非正也。非正,則傷國一也。勇而不義,傷兵。仁而不法,傷正」。

而晏嬰的原則是「以君為本」,此時用來殺人。這便是文字在不同年代歷史窗口中的不同意義。「因請公使人少餽之二桃」,便建立了殺人的形勢,好像打橋牌的雙擠一樣,形勢建立在互相沖突的矛盾中,讓人再沒有立足餘地,自然地摧毀。

也好像法庭中鋪排証據,呈現出有罪或無辜的勢態出來。什麼衝突矛盾呢?

1、景公賜桃,「不受桃,是無勇也」;

2、公孫接田開疆二人「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讓,是貪也」;

3、這是「恥」,為保勇士名節,所以「然而不死,無勇也」,兩人刎頸自殺;

4、而古冶子見二人死去,在於他,「二子死之,冶獨生之,不仁;恥人以言而夸其聲,不義」;

5、對古冶子也是「恥」,他為保勇士名節,「恨乎所行,不死無勇」,他也自殺身亡。「陰陽」殺人,連刀也不用出,一個殺字也不用說,是極度隱藏的。當然還有文中沒說出來的。

6)當時是一個公開的場合,有景公的使者及其他士兵在,形成「恥」的群眾壓力;

7)晏嬰的計謀,還在於對三人性格的認識,洞悉三子有勇無謀之餘,還料到公孫接及田開疆會搶着表功,以及三人應該不知對方功績。否則,公孫接田開疆便不會先開口,若古冶子先開口,公孫接田開疆二子必會認自愧不如,殺人的形勢便沒法成立,三人不會死。這一切便是晏嬰的「陰陽」計算。

用「陰陽」行事是隱藏,較深度的。條件是掌握足夠資訊、建立形勢、以及有原則。這樣,結果是可以自然地出現。反向而言,「陰陽」亦可從結果反推斷是什麼原則、是否掌握足夠資訊、以及形勢形成到底是利是害、矛盾是化解抑或是惡化。

曹鴻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