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來自馬來西亞的慈濟人醫會醫師龍嘉文2018年發願,要前往莫桑比克行醫;在考取家醫科醫師執照後,便搬離居住了七年的蘇格蘭,於2019年11月19日回到台灣,安單在花蓮靜思精舍,等待再次前往莫桑比克的因緣。終於,12月中旬與慈濟基金會志工啟程前往莫桑比克,停留一個月,度過她此生最特別的聖誕節。以下是她撰文分享再訪莫桑比克的體驗:
距離東非伊代(Idai)熱帶氣旋災害已經九個月,足跡再次踏上莫桑比克,感覺是既陌生又熟悉。
所謂的陌生,是因為災後在貝拉市(Beira)看到那些東倒西歪的電線桿和路燈,如今已經修復,路邊倒塌樹木也清空,市區主要道路路面窟窿填補完成。通往災區雅瑪郡(Nhamatanda)的國道六號,不再大排長龍,車輛通順無阻。往昔進駐機場旁的國際NGO組織撤退,飛機上更不再坐滿國際賑災人員;機場非常冷清,簽證也只是用了短短的15分鐘……
貝拉市的一切看似恢復平靜,但是用心留意就會發現,大路旁許多住宅屋頂都還只是用塑膠布遮蓋着,彎進小路,路面依舊處處破損坑洞。遠離機場後,我們開始了顛簸泥路,愈深入村落,可以看到很多人仍住在帳棚裏,壯丁無所事事在路上徘徊,沒有工作就象徵沒有收入……這一切,就是我所熟悉的莫桑比克。
當然,更熟悉的是,我看到一群群慈濟本土志工出現在眼前。之前急難救助階段招募的年輕志工,一張張熟悉的臉孔,不曾離開;聽到那載歌載舞的旋律,讓我回想起當初他們帶給我的感動,我知道我真的回到了莫桑比克了。
帳棚歲月,需要一張床
2019年3月中旬伊代風災發生後,慈濟賑災團隊四月開啟急難救援,包括發放食物、建材農作包及義診。援建住房與學校的中長期重建計劃,已在進行中,也因為有這群本土志工用心走入社區,深入了解受災戶的生活,我們才知道慈濟可以如何持續且務實地提供幫助。
當我們走入受災戶的帳棚訪視時,立刻感受到裏面的溫度比棚外還要高!居民們紛紛表示,在日出日落之間的十個小時,他們一般都不會逗留在帳棚內,而是在戶外的遮蔭處乘涼。
為了更貼切感受他們的生活,志工把鞋子脫下,體驗地面的溫度,才發現那麼滾燙,根本無法躺下。因此,志工決定要致贈多功能的福慧床,可摺疊成床鋪或座椅,讓居民彈性使用在帳棚內外,晚上還可以作為睡眠用途。
12月在堤卡鎮(Tica)的恩佳(Nedja)、梅圖希拉(Metichura)大愛村預定地,看到受災戶一個個頭頂着藍白色的福慧床歡喜回家;他們到家後,把福慧床展開,舒服地躺在樹蔭下休息。有一位婦女看到穿着藍天白雲制服的我們經過,大聲地喊着,今晚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聽到這句話,我知道我們的本土志工沒有辜負全球慈濟人的愛心。
其實這群志工的生活也過得不容易,但他們充滿法喜,不但自己投入慈濟,還廣邀村落居民一起參與。就好比風災當時,即將臨盆的媽媽露西亞爬上樹避難,在樹上出世的女嬰,被爸爸命名為「洪水」(Ceia);女嬰的父親法蘭西斯科(Francisco)在我們前往探訪的時候,很驕傲地告訴我們,他在過去幾個月已經陸陸續續招募了50名志工。
問他招募志工要做什麼呢?他說:「帶着大家去關心村落的人,去做居家關懷。」我想,這不就是上人所要推動的「社區志工」理想嗎?喚醒大家親幫親、鄰幫鄰,重新建立社區的互助與祥和。
雖然本土志工和上人相隔千萬里,不曾見過一面也聽不懂中文,但是我卻一直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上人的教誨──不只是「共識」,而是「共行」,被一一地落實在生活中,讓這塊因天災人禍而致的苦難土地,浮現一位位出淤泥而不染的菩薩,代替上人照顧一群群莫桑比克家人。
進入重建,另一段艱辛
說起「洪水」,這小女嬰九個月大了,如今已能夠安穩地坐着,甚至開始爬行,讓人讚歎生命韌性的強大。這次我們在雅瑪郡梅圖希拉大愛村預定地,遇見另一個小女嬰,叫做「感恩」(Canna Fernando)。
2019年7月13日,慈濟在梅圖希拉村發放香積飯,即將臨盆的多明嘉(Dominga Manuel),大腹便便地來領取;回到家後吃過了飯,晚上6點便生下女娃娃。
12月在福慧床發放現場,多明嘉對着上人的法照道感恩,感恩上人讓她和六個小孩不再餓肚子;因為心存感恩,所以她就把女娃命名為「感恩」,以紀念慈濟的幫助。「感恩」目前六個月大了,長得很標緻健康!
「洪水」的成長,象徵着災後緊急階段已經過去,「感恩」的出現,則代表居民們也走向復建;或許原本擁有的少,災後他們不怨天尤人,從頭來過,然而,面對環境考驗的那分豁達背後,有着外人難以想像的艱辛。
一條馬路,隔開兩個世界
在許多人的認知裏,「牙醫、醫師、護理師」這三個職業對於未來是一個保障,只要努力讀書考上這三個科系順利畢業,就不用擔心收入、生活無虞。但是,來到莫桑比克,才了解到,這個邏輯並不適用於這個國度。
2019年5月,慈濟在索法拉省(Sofala)辦了三場義診,我從美國廖敬興醫師口中得知,好幾位參與的本土醫護人員,多年來都在做「義診」,因為他們自醫學院畢業至今無法獲得正式工作,只能邊等待邊「義務性」地在政府醫院看診,當中兩位牙醫師已經無薪服務了四年之久。
莫桑比克人口近3000萬,平均三位醫師服務約10萬人,但莫桑比克並不是缺乏醫護人員,而是公部門沒有預算無法聘用。每一年,牙醫系以及醫學系畢業生各約有300人,然而全國每年只能夠開放牙醫以及醫師名額各30名,留下500多名專業人士,無助地面對着未知的未來。12月間,陪我們在耶誕節前發放的就是其中三位醫師以及一位護理師。
這次我們邀約風災後協助慈濟義診的當地志工參與福慧床發放,短暫閒談間,聽31歲的牙醫師文森(Vicente)說起畢業後拿到牙醫執照已經四年多,仍在等待政府分配醫師名額;為了不讓醫學專業荒廢,就在政府醫院當無薪醫師。
文森醫師雲淡風輕地說着際遇,我以為他的家境應該還不錯;殊不知,跟着他回家,來到貝拉市區豪宅馬路另一側的貧民區,環境衛生非常糟糕,還要經過幾處惡臭的積水,看到他的家,我更是久久無法釋懷。
文森醫師來自一個貧困的家庭,是七個手足中的老么。爸爸高齡80歲,因為中風而無法工作,媽媽是裁縫師,平常靠着簡單的縫紉活賺取一家的生活費。哥哥姊姊都在外地,三年前大姊往生,留下三個孩子給年老的父母,全家陷入日漸貧苦的情境。伊代風雨侵襲貝拉,他們的磚屋完全坍塌,只好搬進姊姊往生前蓋到一半的房子,至今有一半還沒有屋頂,下雨天屋內便會積水。文森醫師雖有一技之長,卻沒有收入可幫家裏修繕。
文森何嘗不想要改變命運,可是一次又一次被現實打垮。2010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取大學,向政府申請到獎學金修讀牙醫系,「我以為只要努力用功,順利成為一名牙醫,就能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然而事與願違,畢業後不但沒有辦法幫助家人脫貧,現在反而成為家裏的負擔。
文森說,能夠拿到醫院義務性醫師的身分已經很珍惜,因為同窗好友歐今尼奧(Eugenio)就因為無法在貝拉市找到義務性的工作,必須到距離三小時遠的希莫尤市(Chimoio)當無薪醫師,和家人分隔兩地,等待有正職的機會。
青年醫護,困境中堅持
和文森相同,也是贊比西(Zambezi)大學牙醫系畢業的歐今尼奧,小時候遇上一場大車禍,住院約一個月,雖然公立醫院醫療免費,但是設備與效率低落,他的父母奔波籌錢私下付費給醫護人員,才讓他得到較好的照顧,當時的畫面讓他發願要成為一個對病人視如己親的醫師。奈何,畢業至今,歐今尼奧依然沒有申請到醫院工作,但是,他不忘從醫的那一念心,義務性地服務了四年多。
莫桑比克的醫師都面臨着失業的困境,特別是牙醫師。索法拉省有兩百萬人口,可是每年開放牙科醫師職位卻只有五個!公部門因為目前醫療體系著重在傳染性疾病,口腔衛生撥款相對減少。為此,文森醫師曾經一度後悔當初的選擇,想要放棄當牙醫師,直到他參加了慈濟在索法拉省的義診。
2019年5月,六國慈濟人醫會醫護、志工抵達災區舉行義診時,文森醫師協助美國及澳洲牙醫團隊在三天看了600多個病人,「我發現政府所說牙齒健康不重要,這是錯誤的,因為看到很多鄉下村民的口腔狀況非常不好,我覺得自己既然有這樣的功能,就不應該放棄。」
雖然個位數的牙醫名額,只有資源充足的人可以拿到,許多人只能放棄行醫轉行,仍有少數人為了堅持理想,寧可當義務性的醫師,繼續等待。
同樣都是無薪醫師,擔任內科醫師的雷歐納多(Leonardio)境遇稍微好一些,因為內科醫師需值大夜班,醫院正職醫師可以付日薪給這些無薪醫師代班。大夜班代班費只有約500莫幣(約新台幣250元),但是對於要照顧一家四口的雷歐納多醫師而言,卻是非常的重要。
聽着他們一個個訴說無奈,親自拜訪他們每個人的住家,回顧他們行醫的初衷,先前定居蘇格蘭擔任家醫科醫師的我,心裏有很多感觸。他們的年齡和我相仿,我們都因為一顆想要幫助人的心而發願從醫,他們的努力並沒有比我少,但是因為生長在不一樣的環境,境遇相差竟至如此。
看着這一群醫師,如果不是為了堅持行醫初衷,現在或許已經有一份可以餬口的工作。但要不是守着那一念心,又如何能夠堅持到現在?或許目前日子很難過,但是我深信,這是短暫的,因為他們的善念可以激起漣漪也會被看見。如今莫三比克慈濟人醫會成立,這些醫師發願加入,我相信他們的未來,在與慈濟接軌的那一刻開始,就是轉苦為樂的起點。
曾經聽過這麼一段話:「有時候,一切從零開始是很可怕的,因為不去開始,沒有人會怪你,可是一旦踏出去,就要承擔事情的成敗。」這讓我想起53年前,上人創辦克難慈濟功德會的毅力與勇氣,一個自己都吃不飽的年輕比丘尼,若專心地自我修行,大家都不會有異議,但是上人成立慈濟功德會濟貧,隨後還發願要蓋醫院!
我在當地志工身上,看到半世紀前上人那分慈悲心和清淨心,我也深信他們這一念心加上上人的精神和慈濟的法水,「翻轉非洲」的心願不會是一個空談的夢。
原刊於《慈濟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莫三比克行醫系列文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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