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以誰為本?

依照佛教的緣起法,人只不過是自然界的一分子,彼此處於相互「約制」與「被約制」的關係網絡中,相互依賴,互為條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受國家宗教局委託,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與上海外國語大學聯合舉辦首屆「佛教英語培訓班」,培養和積累中國佛教界外語交流人才。我前去授課。飛機一抵達上海機場,穿着防化衣的醫生、護士──走進飛機,給每一個人量體溫,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這使我第一次親身經歷如同電影中恐怖傳染病肆虐的一幕。在上海一個星期的密集式上課,使我無暇顧及外面世界的變化,日子倒也算過得平靜。可一上完課返港途中,有關甲型H1N1流感的各種消息使我震驚:香港當局決定從6月12日起全港幼稚園、小學、幼兒中心和特殊學校停課14天;甲型H1N1流感在全球範圍的傳播急劇上升,病毒遍布全球74個國家,病例數目超過28000例,全世界已有141人死於甲型H1N1流感;世界衛生組織(WHO)宣布,決定將流感傳播警告級別從目前的五級提升至最高的六級,意味着全球面臨甲型H1N1流感大爆發……乘機時,必須填上健康申報表,留下詳細的地址、電話等,以便需要時有關方面能迅速找到牽連人士……恐慌的氣氛在蔓延……

甲型H1N1流感自然使人們聯想起印度洋大海嘯、汶川地震、沙士等痛苦的回憶……在頻繁的災難面前,人與自然的關係再一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自然,以誰為本?人類真的無須敬畏大自然嗎?本文將嘗試做一些探討。

一、以人為本,無須敬畏大自然?

一天,臨江有個人出去打獵,捕獲一隻幼鹿,便把牠捉回家飼養。可剛踏進家門,就被幾隻家犬圍住:牠們對主人搖頭擺尾,對這隻幼鹿卻垂涎三尺,更想找機會吃掉牠。獵人看到這種情形,十分憤怒,將家犬嚇退。為了使家犬與幼鹿和睦相處,獵人每天抱着幼鹿與家犬接近,並逐漸讓家犬和幼鹿生活在一起。

小鹿在主人的庇護下覺得很有優越感,生活得自由自在,一天天地長大,完全忘記了自己與狗有所不同,和狗成了真正的朋伴,盡情嬉戲,十分親暱。狗因為害怕主人,只好順從地同小鹿玩耍,但依然止不住露出饞相,不時舔着自己的舌頭。就這樣,狗和小鹿一塊兒呆了三年。長大的小鹿始終想到屋外見見世面。一天,牠終於找到了機會,第一次走出了家門,十分興奮。可巧,牠看見路上有很多狗,就不假思索地跑了過去,想和那些狗一起玩,可小鹿怎麼也沒想到,那些狗一見到牠,竟然一哄而上把牠吃了!

在「臨江之麋」這則寓言故事中,柳宗元告訴人們,小鹿因得到主人的寵愛,便覺得自己比家犬還要高貴,卻不知家犬只因害怕主人才不敢吃牠。小鹿與家犬玩鬧時並沒有感覺到危機,然而一旦牠走出家門,必然無法逃脫惡運。

小鹿與家犬玩鬧時並沒有感覺到危機,一出家門便無法逃離惡運。(Stefano Della Bella, “Deer Chased by a Dog to the Right”, Wikimedia Commons)
小鹿與家犬玩鬧時並沒有感覺到危機,一出家門便無法逃離惡運。(Stefano Della Bella, Deer Chased by a Dog to the Right, Wikimedia Commons)

古人敬畏大自然 現代人卻自以為可征服自然

人與自然的關係又何嘗不是如此。被大自然孕育出來的人類,自以為擁有高科技,打着「以人為本」的旗號,便想隨心所欲,大談「人定勝天」、「征服自然」、「改造自然」。

人類真的無須敬畏大自然嗎?我們從地球的演變過程中不難找到答案。自從46億年前地球形成以來,無常變化的大自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地球上的生命逼迫到滅絕的邊緣。以人們最熟悉的恐龍為例,牠們曾主宰地球長達數億年之久,然而,到了6500萬年前,氣候急劇變化,迫使地球上的一代霸主──恐龍最終走向了滅絕。300萬年前,地球上新一代霸主──類人猿開始出現,但無常變化的大自然也曾經令人類的祖先多次瀕臨滅絕的邊緣。以氣候為例,據科學家統計,地球上冰河時期先後出現過至少11次,最後一次冰河時期稱為「大冰河時代」,出現於約一萬八千年前。當時地球表面約三分之一地方被冰塊覆蓋。冰河時期遺留下來的北極冰川,仍然可以使人們領略到當時地球生存環境之艱難。直至距今約一萬年前,地球表面才開始暖化,大部分冰塊融解,逐漸形成現在的地形和氣候。到了5000年前,人類方開始走出混沌,進入文明時期。

由此不難理解,遠古時期,古人以敬畏的心理面對大自然,因為他們早已領教過大自然的「威力」。從古至今,人與自然(天)之間的關係,一直是中國人探討的重要課題之一。隨着人類社會的演變,「天人關係」主要有如下幾種觀點::「崇拜自然」、「天人合一」、「天人相分」、「天人相勝」和「人定勝天」等。

無論是以人為本,還是以自然為本,都將自然與人對立起來,非要掙個「你死我活」。(Pixabay)
無論是以人為本,還是以自然為本,都將自然與人對立起來,非要掙個「你死我活」。(Pixabay)

某些現代人自認為可以「主宰」地球,成為地球的「霸主」。然而,從伽利略的時代開始到現在,科學水準的發展雖然極為迅速,但也僅有400多年的歷史,對地震、海嘯以及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等自然現象,仍然無法把握,更不用說徹底征服自然了。誠然,人類的生存發展,不可避免地要對自然進行必要的利用和改造,這本也無可厚非。然而,利用和改造自然界必須恰到好處,一旦超過極限,便會帶來各種負反饋效應,隨時損害人類自身的生存。不少人對此缺乏自我反省意識,妄自尊大,以為有科學作依循,便無須敬畏大自然,不擇手段地改造自然,引致過度開發資源、工業污染嚴重、大氣變暖等,自然生態遭到破壞、物種加速消失、造成更多的菌體變異,直接影響到人類的生存。以傳染病為例,古代瘟疫爆發的周期是幾百年一次,而且只在局部地區。自從1976年伊波拉病發現以來,傳染病爆發的周期愈來愈短,變為幾年一次,而且影響的地區波及全球(見下表)。由此可見,迄今為止,人類依然在以生命為代價向大自然交學費。對大自然沒有敬畏心,違背大自然規律的人類行為,必然會受到大自然的報復。

殘酷的事實再一次告誡人們,人類並不能真正主宰大自然。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說過:「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哲人的告誡,對子孫後代是否有一定的警示呢?

二、以自然為本?

許多環境學家和生態學家提醒社會公眾要注意保護環境,保護生態,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然而也有不少人主張以自然為本,一切「改造大自然」的主張都遭到某些環境學家、生態學家的反對。這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同樣不符合人類的利益。

我們不得不承認,隨着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有所增強。以傳染病為例,自古以來,一直是威脅人類生存的天敵。從上表可知,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雅典爆發的鼠疫、天花、麻疹和傷寒,奪走了1/4人的生命;公元二世紀時爆發的黑死病,導致了1/3的人口死亡;14世紀中期從中亞地區擴散到歐洲大陸的黑死病,在全世界造成了大約7500萬人死亡;1918至1919年,西班牙爆發的流感,使得2500萬至5000萬人喪失生命……而隨着科技的發展,愛滋病、瘋牛病、沙士、禽流感以及甲型H1N1流感等瘟疫爆發時,由於先採取了科學的方式控制疫情,對公眾進行疫症的相關教育等,有效地控制了瘟疫的擴散。正因為科技的發展,2003年在全球爆發的沙士,死亡人數不到八百,而最近引起不少恐慌的甲型H1N1流感,到目前為止,死亡人數只有141人。所有這一切說明,科學的發展,有助於人類「征服」自然。

綜上所述,無論是以人為本,還是以自然為本,都將自然與人對立起來,非要掙個「你死我活」。強調以人為本,重點在戰勝自然,把自然看作敵對力量,結果破壞了生態平衡;反之,強調以自然為本,在保持生態平衡上有意義,但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依照佛教的緣起法,人只不過是自然界的一分子,彼此處於相互「約制」與「被約制」的關係網絡中,相互依賴,互為條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我們理應強調人類與萬物和諧共處,並育而不相害。

原刊於《逆境中的從容》,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焯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