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醜布下面有多醜?

原來比看暴力鏡頭更難受的事實,是那些一向戴着天使臉孔的人,當其遮醜布冷不防地被揭開了,真實面貌竟如此不堪入目!

某個早上,一位我認識了五年但只見過三次面的人給我發來短訊:「今天看過你在《明報》觀點版的文章,同意你提出特區政府的領導問題,但不同意你對傳媒及警察的觀點。我認為傳媒報道偏頗,也不報道事實。為何警察維持治安是濫權?希望我們能夠agree to disagree。Have a nice day !」

這幾年,我盡量避免與政見不同的人討論社會運動,更何况反修例運動已持續數月,還不明白什麼是警察濫權!然而,這個「稀客」多年來從事青少年教育公益事務,我應否幫他明白其受眾的基本想法?人家問我問題,理應禮貌上回覆幾句。

不恐懼警暴 恐懼一支筆?

「時至今日,倘若你還看不見警察的濫權濫暴濫捕,我真不知還能說什麼,唯有分享一些短片,甚至一起看直播。可悲的是,你或許看得太多來自你同溫層的資訊和假新聞。」他只想發表意見:「我對學生經常被本地傳媒的假消息及報道影響,亦同樣感到可悲。你有沒有看到學生打警察?你同意他們的行為嗎?」

我說:「我並不認同學生暴力。大前提是,當警察執法時,必須使用對等武力,正如我在評論文章說:政府有正式權力動員警隊以適量武力驅散示威者、拘捕使用暴力和破壞公物的人(包括黑幫及撐警人士!)。不過,警方無差別襲擊路人、任意拘捕穿黑衣或樣貌年輕者、涉嫌包庇黑幫和同鄉會人士、拘捕時使用過分武力毆打被捕者,而據國際特赦組織最新調查顯示,扣留期間警員毒打及用酷刑對待被捕者、拖延被捕者即時就醫及見律師的基本權利,此乃濫權濫暴濫捕!」

既是泛泛之交,我們言詞較為小心和點到即止,他亦喜歡補上一句口頭禪”have a nice day”。他繼續怪責教育制度失敗,重申社會秩序及執法的重要等陳腔濫調,可見不能理解公義、法治和免於恐懼的自由等深層次概念。各抒己見、各自表述後,我認為反正是雞同鴨講,無謂投放更多精力,寫上「我講完了」,示意結束討論。

他竟說:「我最大的恐懼是一支筆的威力!」極權的威力他不去恐懼,警暴的威力他不恐懼,絕對權力絕對腐敗他不恐懼,卻恐懼我這小薯的一支筆!我既已決定不再糾纏下去,遂以沉默淹沒之。

一覺醒來又看見他的短訊。他轉發一班中學生及校友情緒激動地質問校長及老師的一段短片,還有斷章取義的標題。他說:「學生對學校師長的基本禮貌都沒有。警察濫暴,你們這種態度便是正確?」

然後又寫了一段令我震驚的話:「其實我也講完了。你是傳媒人,希望不要起我底,現在言論不太自由,我不想因不同意見而被人打。Have a nice day !」

成人不冷靜 要少年冷靜

我要冷靜半小時才可回覆:「我不是傳媒人,只是專欄作者。無論我是否從事傳媒工作,你所說的極為冒犯我──不要起你底……被人打?有沒有想過這是很侮辱的指控?」

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想冒犯你,但香港現在的氛圍很觸動我的神經!我看着這些短片感到很驚慌。」

我不知哪裏來的耐性,「請冷靜一下。像你這般成熟的專業人士、成年人,尚未能保持冷靜,還要對我辱罵一番,為何要求十幾歲少年人,在同學被槍傷後一天便能冷靜下來?」我經常在專欄提出,面對沒禮貌的人、對應「撩人者」,不要與其鬥賤、鬥爛,而是when they go low,we go high。於是,我提出通電話,他竟說:「這兩天忙着許多會議,下星期聊聊?」

我究竟聽到什麼?你冒犯和侮辱了我,真心知錯的話,理應主動給我電話賠罪。既然我以德報怨,提出通電話冰釋前嫌,你是否應連忙答應?他在「下星期」有沒有給我電話?至今已是第六個「下星期」了,我當然沒對他抱有任何期盼。

在這六個月的運動裏,心裏時刻說「冇眼睇」──原來比看暴力鏡頭更難受的事實,是那些一向戴着天使臉孔的人,當其遮醜布冷不防地被揭開了,真實面貌竟如此不堪入目!一個人的品格、良知和修養,並非多說”have a nice day”和從事慈善工作便能堆砌和粉飾出來。大是大非的巨浪沖走所有人的遮醜布,誰裝假狗,誰窮得只有錢……一目了然。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何靜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