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最後談到香港的英語有趨弱的走勢。這樣說也許不太準確。趨弱的是官方的文字、語言,與公開的廣告、宣傳。在商業上、在學術上,英語與英文的使用,有增無已。但是另一方面,趨強的是香港式的廣東方言(香港話?),再加上香港獨有的粵語文字(香港字?)。
獨有語文 杜絕外人
只要看看地鐵的海報廣告,幾乎全部是中文,而且還夾雜着「香港字」。有點滑稽的是,即使是西片(外國電影),偌大的一張海報,找來找去,只有片名底下,有一行很小很小的英文字,其他都是中文。我們的外國朋友,就連誰在主演,都沒法知道。
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假如繼續要成為國際城市,沒有理由讓外國人覺得如此陌生。問諸廣告界的朋友,說:「要翻譯,需要額外的費用。」這可以成為理由嗎?我們到底是讓誰看這些廣告?也有說:「大多數看的都是中國人。」這樣說,我們所有的地名、文件、店名、建築物的名字,用上英文,都是多此一舉!真的是這樣嗎?
大學裏很多外籍的同事。筆者那條走廊,十多位同事,就有來自美國、葡萄牙、烏克蘭、韓國、中國內地、吉爾吉斯、印度、台灣、英國的。他們的共同感覺:「在這裏,不感到人們把我們當成外國人(foreigner)。」但是到街上,就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環境。雖然,大學的環境不等於就是整個香港社會,但是在文字上稍為注意一下,整個國際面貌就會改觀。完全不會危及香港本身的語言與文字。
地鐵的語音通告,還好一點,粵語之外,有普通話與英語,因為可以假設,絕大多數地鐵的乘客,除了不懂英語的外國遊客,都能聽得懂。內地的遊客,即使懂得粵語而聽不懂「香港話」,也可以選擇聽普通話。但是,文字就不一樣了,什麼叫「企定定」?不懂得的人,就不要站穩?其他的宣傳文字也是如此。「咪畀錢中介」,其實菲律賓與印尼籍的,借貸很多。
香港人也愈來愈多在使用香港特有的「香港字」來溝通。打開手機,隨手拈來:「呢幅相喺邊度影㗎?(這張照片在哪裏拍的?)」「我哋諗住嗰間會冇咁迫。(我們以為那一家會沒有那麼擁擠。)」沒有在香港生活過的,即使看得懂每一個漢字,也會覺得一頭霧水。
讀者會說:「手機上的語言總是粗糙隨便的,不能算數。」這話也不錯。不過現在是,學生的作業,已經很多都是用「香港字」寫「香港話」。有不少的學生,已經不懂得用白話文寫作了。甚至教師,雖然用「香港字」的不多,但是按照粵語寫的已經不少。例如「很生氣」寫「真激氣」(用詞差異),「吃了飯」寫「食咗飯」(介詞差異),「我先走」寫「我走先」(語法差異),「也是對的」寫「都係啱嘅」(文字差異),等等。即使是懂漢語的,也會很難讀通。
有老師說,甚至在中學文憑考試(DSE)的中文試卷裏,也逐漸要容忍學生寫的「香港話」與「香港字」,否則許多卷子改不下手。也就是說,白話文已經有點「失守」了。
語文跨越 原是優勢
有朋友會說,這又有什麼不好?首先申明,筆者的基本觀點,語言是會演化的,很難認為「最古的就是最好的」,或者「最原始的就是最標準的」。香港因為人口密集,人際溝通的機會比其他許多地方多,更加容易在語言與文字上自行演化,自成一家。手機的盛行,人們溝通更加密集,語言文字的演化,就更加急速。因此,不認為問題的解決在於標準化,即只准使用一種標準的白話文。事實上,香港人能夠發展出可以生動表達本地方言的文字,不能說不是一種創新,也令香港的語言文字更加活潑。
問題是,語言與文字,是用來溝通的。香港號稱「亞洲的國際城市」,就應該有與世界其他地方溝通的能力,而且應該比其他地方有更強的對外溝通能力。如果我們只懂得本地人懂得的語言,寫出來的東西只有本地人才看得懂,那又何來「國際城市」?如果連華人社會共同的語言、文字都講不來、寫不出,豈非連與華人社會、中國城市的溝通都不行?香港豈非變成語言文字的孤島?那是很可怕的。相反,香港人能夠有橫跨中西、覆蓋所有華人社會的語言與文字能力,應該是得天獨厚的本錢。千萬不要輕易丟掉。
現在的香港,人們容易把文化的問題,用政治立場去對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思維。有些人,把普通話、漢語拼音、簡體字,甚至白話文,都看成是代表大陸的東西,因而陷入迴避甚至抗拒的心態。這裏面,又其實是把「大陸」等同「共產黨」,以為普通話、拼音、簡體字、白話文都是代表共產黨的文物。這是一種愚昧。但是不少政客,不惜以此作為「抗共」的入手點。因而抗拒普通話、抗拒言語拼音、抗拒簡體字,雖則還沒有走到抗拒白話文的地步。
政治滋擾 學生受罪
前文提過,在民國時期,就開始努力設立全國通用的「國語」。現在不論是大陸、台灣(國語)、馬來西亞(華語)、新加坡(華語),或者是外國人學的中國話,都是普通話。這些地方,政治體系與華人的政治地位,可以完全不同,但是語言相通,是文化傳承的結果。學講普通話,與人的國民身份、政治身份、政治立場,完全沒有關係。普通話的推廣,是文化的傳承,不是政治炒作。
簡體字也一樣,前文所述,民國時期就有第一批的簡體字,而且裏面有不少的簡體字,與今天的基本一樣。簡體字的出現與推廣,並非共產黨的政治炒作。漢語拼音,也是清末民初已經有學者努力,是1949年以後才完整發展,積極推廣。
香港原來是一個沒有政治敏感性的地方。各人抱有什麼政治立場、什麼政治見解,可以公開表達,也可以保持緘默,相安無事。實際上,許多事物,例如語言、文字,本身是文化的載體,本來不是政治工具。語言與文字的使用與教學,考慮的應該是語言與文字本身的特性與實際用途。曾幾何時,香港變成了一個政治敏感的地方。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彷彿需要政治表態。(當然,也可以說,這是世界上許多地方普遍的現象,人們都變成了政治博弈的附屬品。)
現在的香港,幾乎每一件事都要貼上政治的標籤,那是社會承受不了的。近來的動亂之中,把說普通話的人,都變成攻擊對象,那是無法理解的。筆者的朋友之中,即使是支持抗爭的,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社會上曾經有過討論的「普教中」──用普通話教授中文──本來是一種嘗試。理據是可以使學生更早經歷口語與書面語(白話文)的一致。有學者認為因為與學生日常用語不一致,因此教學效果不佳。那是一種學術觀點,可以爭論。幾十年來一直用普通話作為教學語言的蘇浙公學,畢業生英才遍布全港,就不見得語文出問題。可見裏面還有空間可以探討。但是忽然出現一種論調,認為這是「大陸化」,因此反對「普教中」。學校花了許多精神的教學實驗,偏偏要讓它帶上政治的帽子,使學校與教師受到完全不必要的滋擾。
以上數周的討論,旨在說明,作為文化主要載體的語言與文字,會因為社會的實際需要而演化,不必介懷。但若是勉強為語言、文字戴上政治的帽子,是一種愚昧,必將使教育帶上不必要的枷鎖,最後遭罪的是學生的未來。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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