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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民主的「雁行模式」及其局限

市場衝垮了家庭和地方社區的功能,但本身又不能承擔社會福利功能,因此就把所有家庭和地方社區的功能移交給了國家。誠如馬克思所言,市場把一切社會關係貨幣化。社會和國家的關係也變成了一種貨幣關係。「一人一票」的制度又使得社會個體擁有政治權利,向國家要求社會福利。這樣,市場所產生的貨幣關係,和「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互相強化,不僅使得國家的福利功能愈來愈得到強化,而且也使得國家這一制度設置不可重負,難以持續。
「雁行模式」是解釋亞洲經濟發展的一個概念,由日本經濟學家赤松要在1932年提出,用來解釋日本國內的產業變遷。根據他的研究,日本的產業經歷了進口、當地生產、開拓出口、出口增長四個階段並呈現循環狀態。這位經濟學家向人們展示了後進國家如何通過國際貿易,利用和消化先進國家的資本和技術,同時利用本國的低工資優勢打回先進國市場,使先進國家受到國外競爭壓力。
 
這個概念後來被擴展來解釋整個東亞經濟的發展模式。從20世紀60年代後期以來,東亞經濟發展一直呈現雁行模式。作為東亞第一個現代化國家,日本先是從歐美等技術先進國家引進技術生產的商品,進一步向最周邊不發達國家轉移,形成了日本到「四小龍」,再到中國大陸與亞細安國家的產業轉移。這個模式也說明了開放經濟體和自由貿易的重要性,因為只有開放和自由貿易,才能形成和強化區域內的市場競爭,實現雁行模式的產業轉移。
 
西方技術向日本擴散,再從日本向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擴散,是歷史事實。雁行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亞洲工業擴散路徑。在這個過程中,能總結出幾點經驗。其一,工業並非平衡地擴散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國際形勢(例如冷戰)之外和各種內部要素都影響到擴散,而最主要的因素是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政治。其二,對最成功的國家和地區而言,擴散也是一個接受、創新、趕上、趕超的過程。首先是主動開放,接受工業的擴散,但並非簡單接受,需要內部創新,把本地優勢和外來技術結合,才能趕上先進國家。也只有通過創新,才能超越先進國家。其三,「領頭雁」如果不當心,就會被後來的雁所超越。
 
在很大程度上,亞洲民主的擴散及所面臨的問題,也可以用雁行模式來解釋。這裏指的民主包括兩方面,第一是民主化的雁行模式,第二是民主化之後社會福利化的雁行模式。
 
如雁行經濟發展模式所顯示的,亞洲的經濟發展和西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正是在和西方的經濟關聯中,日本與「四小龍」才形成了出口導向的經濟體。美日同盟和冷戰等條件,促成了日本和「四小龍」作為西方經濟體的一部分。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社會,當時為了抵抗共產主義勢力的擴張,沒有任何理由來拒絕這些經濟體。
 

內部因素決定民主質量

 
亞洲民主的產生和發展,同西方地緣政治擴展到亞洲也有很大的關聯。西方民主是通過幾種方式擴散到亞洲社會的。第一是佔領的方式,例如戰後日本民主是在被美國佔領的情況下發展起來 的。第二是殖民地模式,例如美國對菲律賓的殖民,英國對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的殖民。儘管殖民者本身並沒有為被殖民國帶來民主,但這些國家後來的民主,多少受殖民地制度模式的影響,主要是選舉和法治。第三是受地緣政治壓力影響的民主化,主要是韓國和台灣;只有通過民主化,這些社會才能繼續得到西方的支持,並保證自己的地緣政治安全。
 
從內部因素看,民主在亞洲的擴散也存在雁行模式。探討民主的雁行模式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在外力影響下,一個社會能夠開始實踐民主,但民主的質量如何,主要取決於當地的社會經濟發展程度。如果民主是一個社會經濟起飛、中產階級壯大後的產物,那麼往往是質量民主。這包括日本和「四小龍」。日本先民主化,然後擴展到韓國和台灣。新加坡一直保留選舉制度,但政治隨着社會經濟的發展變得愈來愈開放。香港仍然處於民主化過程中,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出現那些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社會的情況。其它亞洲國家儘管在殖民地之後保留了民主形式,尤其是定期選舉,但民主質量的高低,則取決於日後的經濟社會發展。馬來西亞、菲律賓、緬甸等長期陷入中等收入國家的民主,往往出現暴力狀況。從來沒有成為殖民地的泰國也是類似的情況。
 
如同西方,亞洲社會民主化之後往往出現社會的福利化,社會成員所擁有的政治權利,即選票,就是他們獲取福利的最有效工具。在亞洲,社會的福利化也呈現出雁行模式。本欄上周討論了西方社會民主和社會福利化之間的深刻矛盾。今天,亞洲社會也面臨同樣的情況。
 
理論上說,由於福利制度是公共服務(公共財,public goods),這裡就有「搭便車」的問題,即人人都可以享受,但不需要貢獻。這往往使得福利制度難以為繼。這也是歐洲社會今天所面臨的困境。「一人一票」的福利邏輯也會延伸到亞洲。和民主化的雁行模式一樣,福利邏輯早就從最先民主化的日本開始,向其他亞洲社會延伸。台灣民主化之後,福利制度急劇擴張。健保制度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民主化之後短短幾年裏,這個制度很快發展到世界上少數幾個最慷慨的體系,但同時沒過幾年,就出現赤字,難以為繼。香港儘管還不是完全民主的社會,但也儼然成為福利社會。
 
新加坡在李光耀時代有效地改造了西方的福利制度,避免了西方福利社會所產生的弊端,也有效保護了社會,使得經濟和社會發展維持在均衡狀態。不過,新加坡的體制也在變化,因為政府也面臨來自社會的福利要求。新加坡制度如何應變,需要觀察。「四小龍」中間,韓國比較特殊。其社會政策也搞得很好,但福利主義並沒有那麼嚴重地影響到經濟。其中一個原因是韓國大部分經濟為大財團所壟斷,「選票」政治還不能直接影響到整個經濟體系的運作。
 
如何逃避「福利陷阱」?即使在西方,福利陷阱的形成也有一個過程。在精英民主時代,儘管政府也提供保守主義的社會福利,家庭、社會團體(包括教會)和地方社區(包括企業),在保護社會過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比政府更為重要的作用。但後來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使得原來的家庭、社會團體和地方社區的作用減弱。真正衝垮家庭、社會團體和地方社區的,是市場原教旨主義及其關聯的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市場衝垮了家庭和地方社區的功能,但本身又不能承擔社會福利功能,因此就把所有家庭和地方社區的功能移交給了國家。誠如馬克思所言,市場把一切社會關係貨幣化。社會和國家的關係也變成了一種貨幣關係。「一人一票」的制度又使得社會個體擁有政治權利,向國家要求社會福利。這樣,市場所產生的貨幣關係,和「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互相強化,不僅使得國家的福利功能愈來愈得到強化,而且也使得國家這一制度設置不可重負,難以持續。
 

價值觀化解政治弊端

 
亞洲社會本來並無西方那樣的市場原教旨主義,更強調家庭、社會團體和地方社區的作用。在價值層面,亞洲社會並不認為政府和自己有甚麼實質性的關聯,也沒有覺得政府要提供任何福利 。傳統上,亞洲社會的個人福利是和家庭、地方社團聯繫在一起的。強調家庭和地方社團的作用,能有效緩解甚至解決「搭便車」的問題,因為只有在較小的集體裏,「搭便車」問題不會擴展到不可控的程度。
 
家庭和社團甚至在東亞社會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家庭鼓勵其成員在經濟商業上去創新和冒險,即使個人失敗了,仍然會得到家庭的支持。戰後日本的成功具有非常的日本特 色,即強調社團和社區的作用。人們可以把日本的企業視為是一個社團或者社區,終身僱傭制度培養員工對企業的忠誠,使得他們超越個體利益,為企業努力勞動。同時,日本的家庭、社會和企業承擔了很大的社會福利功能。
 
日本今天的「福利陷阱」是照搬西方的產物,即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和政治上的基於「一人一票」的民粹主義。在1980年代經濟泡沫破滅後,日本開始了經濟改革。小泉首相開始,日本引入 新自由主義經濟學。這與日本的傳統背道而馳,原來促成日本成功的那些因素,例如終身僱傭制度、員工忠誠等很快消失,而臨時工和對企業沒有依賴感等並不適合日本文化。近年來的安倍經濟學也同樣不適合日本文化,同樣不會有效。日本今天社會福利負擔日益加重。和西方一樣,日本也通過向中產階級徵稅、搞赤字財政和消費未來等方法來應付福利陷阱。但正如西方所經歷的,這些都難以解決日本的問題。
 
日本式的福利陷阱正在很快向亞洲其他社會雁行。儘管亞洲不同社會的福利制度都有其特點,但「一人一票」制度則在有力地推進着趨同化(convergence),最終都會促成這些社會陷入 福利陷阱。
 
亞洲要避免歐洲社會那樣的福利陷阱,取決於兩個要素。第一,是否能夠通過創新,把社會福利和選票脫鈎。第二,是否能夠重新有選擇性地回歸亞洲價值觀,強調家庭、社團和地方共同體在提供個體福利方面的作用。第二方面比較容易,因為亞洲社會比較認同這些價值。第一方面具有非常的挑戰性,尤其是多黨制國家。政黨競爭很容易演變成為「福利拍賣會」。多黨競爭也是人們拋棄亞洲價值觀的根源,因為競爭的機制把家庭和集體的功能轉移到了國家。
 
二戰以來,在雁行模式下,東亞一些經濟體的成功在於政治,而另一些經濟體的不成功也在於政治。今天,如果東亞社會不能在政治民主化方面創新,簡單地搬用西方式的「一人一票」機制 ,破壞亞洲社會固有的家庭和集體價值觀,就很難避免福利陷阱,遲早也必然會步今天歐洲福利社會後塵。
 
原文刊於《聯合早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