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差異:包袱還是財富

筆者慢慢的悟出一個道理:一旦我們承認有文化的差異,就不再可以認為文化有高低;認為有些文化是「好」文化,有些是「壞」文化。

上周提到文化差異,這裏再講一個故事。1990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主持一個中國和印度教育的比較研究。都是貧困農村。中國(1986年)的口號是「一無兩有」──「校校無危房,班班有教室,學生人人有桌椅板凳」,這是「硬件」的最低要求,也是貧困農村的奮鬥目標,是國家政策。

印度,也是1986年,也是貧困農村,也是教育改革,硬件的目標是一塊黑板,稱為「黑板行動」(Operation Blackboard),實際上印度的課堂,絕大多數是沒有桌椅的,學生席地而坐;有些課室甚至只有三面、兩面有牆。

兩國研究員互訪,中國研究員慨嘆說:人家是窮國窮辦法,不見得他們培養出來的學生就比我們差。印度的研究員慨嘆說:你看人家,我們太不講究了。

這顯然是「學校是人家的好」的常態,總是容易羨慕人家的教育。但是深究下去,都是有原因的。

中國的「一無兩有」,不是政府首先提出來的,而是陝西以為老教育工作者權劍琴提出的,代表了老百姓心中認為必須的。一則當時的確有校舍危房倒塌,還傷了孩子;二則大家都認為,每名學生有自己的椅子桌子,是天經地義的事;而當時筆者的確是看到課堂的牆是破裂的木板,孩子的桌椅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勉強湊合的。看到印度的課室根本沒有桌椅,就覺得很驚訝。

在印度,盤膝而坐,是生活常態。人人如是、天天如是。而且,他們認為盤膝,是最健康的坐姿(也聽過饒宗頤先生講過箇中道理)。

因此,學生坐在地上上課,是最好的安排。也就是說,就算有錢,也不會放在桌椅的設備上面。筆者也曾到過印度城市裏最富裕的、比較西式的學校,也是大部分學生席地盤膝;最後一兩行才有幾張桌子與椅子。在中國,即使是貧苦的農村,也是人人有桌椅,是完全不同的一種考慮。

同是教育 取途各異

為什麼會這樣?當時筆者腦子裏就想。中國和印度,其實都很重視教育。也都有不少的成功人士,是貧民出生的,教育改變了命運。中國,我們周圍都有經過「十年寒窗」而成功的例子。印度,我的教授朋友中,就有是賤民(untouchable)出身的。但是在中國和印度,顯然對於上課、課室、學校的概念,很不一樣。

也就是說,中國和印度,兩個不同的文化,在古代,由於交通的隔離,就各自用自己的辦法教育孩子。兩個國家的教育,都深受西方的影響,中國的學校制度,師承德、美、英,印度則是英國的殖民地。因此表面上課程的概念差異不大,但是在教育實踐中,文化傳統的底蘊就暴露無遺。

後來偶然的機會,讀到Edgar Schein在討論機構文化與領導力,有一個有關文化的定義。覺得很好用:

文化是一個社會群體裏公認的基本假設的格局(pattern)。社會群體在解決適應外界和團結內部的過程中,形成這些認為行之有效的基本假設,而且用以教育下一代,作為觀察、思考和感受的正確途徑。

課室的差異,還只是硬件的差異。這硬件的背後,有一些另外的差異。上面說的學校、課室、上課,其實屬於不同的層次。記得在孟伽羅(Bangalore,現在叫Bangaluru),有一個校長訓練班,裏面有一句「警句」,「有效的校長,應該以考試為導向」(An effective school principal should be examination-oriented.)。筆者的腦子,一下轉不過來,在華人社會, 不是說要反對「應試教育」嗎?那裏卻說,「應試的才是好校長」。

又比如說,印度的教師,普遍認為,每一樣內容,要學生念50次,才算學會(印度的乘數表,一直念到20)。在印度農村,見過一個小小的課室,大約60平方呎(有點像香港的劏房),卻在地上坐滿了20多個7至8歲的小學生。老師非常努力在講,孩子們也非常用心地聽,用力去記;他們那烏黑的頭髮,閃亮的黑眼珠,至今難忘。這些孩子,說不定將來會出一兩個學術奇才,又或者是傑出的商賈。

文化之間 並無高低

筆者慢慢的悟出一個道理:一旦我們承認有文化的差異,就不再可以認為文化有高低;認為有些文化是「好」文化,有些是「壞」文化。

但這是不容易的。人們生活在自己的文化裏面,事物的「對」與「錯」、「好」與「壞」、「美」與「醜」……有了固有的判斷界線,對於人家文化裏面的「對」、「好」、「美」的界線,就會看不慣。容易把人家的「對」,看成「錯」;人家的「好」,看成「壞」;人家的「美」,看成「醜」……上周提到美國電視主持人Oprah的例子,就是這種情形。

看不慣印度人用手進食,大概是認為用手進食很骯髒,而不知道印度人特別注意手的清潔,而忘記了刀叉也有清潔的需要。

特別加上國際上「中心—邊緣」(central-peripheral)的概念,以歐美為中心,總是覺得西方的文化是「先進」的文化,其他的文化都是「落後」的文化。而全球化的影響,以西方為主的、跨國跨文化的企業、機構、商品、媒體,遍布全球,又很自然令人覺得西方文化是先進的象徵。而西方,尤其是沒有跨文化經歷的政客,也會看不慣中國的崛起、印度的進步、伊朗的振興……他們會覺得,「如此落後的文化,怎麼可能成器?怎麼會『先進』?」

後來的實踐,又讓筆者悟出另一點:跨文化的「互借」,是很困難的。還以此為主題寫過一篇文章。比如說,印度的教師相信背誦50次,就會「入腦」,才算學會了;在其他文化裏,就很難模仿。

最深刻的例子,是2009年上海在PISA成績斐然,弄得美國朋友很緊張。筆者也曾經伴過一個美國基金會的聯盟組織,訪問上海。

一時,美國許多州的公立學校校區,紛紛「效法」中國:穿校服、管紀律、設核心課程(common core)。而最實際的是到處設立公共的標準化測驗,所有的州,幾乎無一幸免。中國反對「應試教育」,美國是唯恐考試太少。

深層文化 難以移植

筆者當時就在他們的周年餐會上說:「美國的教育,一定有自己的優點,我不相信任何教育制度沒有自己的優點。不認識自己的優點,如何向前走?」意思是,上海因為她的優點而取得國際比較的優勢。美國一定也是從自己的優點出發,才能發展自己的優勢。隨便模仿上海的具體措施,就像是在陌生的土壤上,移植別處拿來的農作物,難以生長。

相反亦然。至今中國內地還有一種迷思:經濟發達的地方,教育也一定先進。香港有時候也有這樣的趨勢,不論教育哪一個方面,都以為只有西方的好。這裏絕對不是鼓吹排外,並非排斥向外國學習,但是往往只是以傳統心目中的「先進」國家作為學習對象,而錯過了真正值得學習的對象。

內地也的確間有排外的苗頭。尊重自己的文化的同時,把一切外國的東西,都輕易歸為「洋化」,作為批判、掃除的對象。若不斷擴大,很容易變成又一次鎖國。

香港處於中西文化交界,又是難得的華洋雜處的城市。負面來看,是包袱;正面來看,卻是研究文化差異、文化互補、文化滲透的絕無僅有的好地方。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