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於未來

我們將會如何記起今天?先看今天我們如何思念過去。戴安娜皇妃逝世22年,英國人民又再聚集在她生前居住的肯宮閘前,插滿鮮花,擺陣圍坐,手持她生前活動的舊照,表示不能忘記。

愈來愈多日子,將會活在港人的記憶中,留待將來進入香港歷史,以備討論、了解和應對。歷史需要距離,讓人咀嚼、消化、明白。心理的適當距離是如此重要,對發生得太近的事情,判斷難免受當下的情緒影響;等到封塵了,談起來又會顯得冷漠。

問一位紀錄片導演,這陣子是否走到社會運動的前線,他說是的,但未有進行拍攝,旨在觀察。看來他要感受氣氛,從現場的所見所聞,作一己的選擇、判斷。那情況就像中國古代畫人的札記,上黃山三兩年,每天坐看風起雲湧的變化,下山後又三兩年,用筆墨經營起憶中的黃山。那是綜合了身體各種的感觸記憶,來個再現,結果沒有一幅是相同的。在這兒沒有意圖要去「美化」什麼,美感經驗不等同於「美化」,一切都是感性記憶,直覺判斷,有感而行動。

我們將會如何記起今天?先看今天我們如何思念過去。戴安娜皇妃逝世22年,英國人民又再聚集在她生前居住的肯宮閘前,插滿鮮花,擺陣圍坐,手持她生前活動的舊照,表示不能忘記。她的逝世沒有什麼偉大或重要的議程,也沒有豐功偉績,但人們就是選擇紀念,確立她人民皇妃的地位,此志不渝。

記憶並不中立,更多是基於人們的偏愛。對張國榮的紀念,質量便比梅艷芳、羅文或沈殿霞還要多。他所曾形成的慾望的想像,以及感性的原型,使他去世以後還能「傲視同群」。對戴安娜的記憶同樣是選擇性的,關於她的情事的報道,絲毫沒有影響人們對她的愛戴。

從優雅處作出選擇

說起鍾愛,無可置疑的是跟戴妃同遭交通意外死亡的多迪‧阿法耶茲(Dodi Al-Fayed)。一位傳記作者在意外發生後幾年,拜訪多迪的父親;他坦言自己沒有心情接受訪問,但就讓作者進入兒子的單位參觀。那個單位就在那位傷心欲絕的父親住宅隔鄰,裏面的情景令作者大嚇一驚。據他的描述,單位的一切就在多迪意外發生那天開始保持不變:他吸過的半截煙蒂留在煙灰盅上;一顆吃了一半的朱古力仍留在枱上;還有衣服和鞋襪原封不動。那位父親要傭人每天整理兒子的床鋪,製造成他還在這兒生活起居,晚上還會回來安睡的錯覺。然而傳記作者道白了,說那單位其實充滿了非常令人難受的腐爛和發霉的氣味。亦據說,阿法耶茲在兒子的單位內掛上了好幾幅他跟戴妃手拖手的甜蜜舊照,好像他們已是永恆的一對……

但也是由於偏愛,有些記憶會從優雅處作出選擇。認識日本商人山路三郎十多年了,每次大家都用英語交談,彼此相敬。山路先生很喜歡香港,在這兒生活和工作,並經營日本品牌的百貨公司。他品味卓越,喜歡搜集古董名錶,平常愛在家裏擦亮皮鞋和精緻的手錶,愈擦愈快樂。近日消息傳來,他在享受水療的時候心臟病發去世了,家人來主持喪禮。我沒有出席,但喜聞山路先生遺容就像他生前般十分整潔得體。我對他的所有記憶得以確立,沒有因為他的死亡有絲毫改變移動。

當下對過去一切的記憶,塑造了未來的動向。當下是如此重要的處境;如果當下危險,將來也肯定被動搖了。我們將要怎樣記起正在過去着的每一個當下?受什麼良好和不良的感覺驅動着?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