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荷里活

我確實是冥頑不靈,擁抱違反批判意識的產品,又戀上了資本主義開到荼蘼的各種產品和玩意,特別是荷里活電影。

從前念意大利學者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很容易地便給他說服。他的霸權理論扼要簡明,使人忘了他自身是個馬克思主義者,而後來的共產主義,又是徹頭徹尾的文化霸權。

葛蘭西強調極權主義需要市民社會的配合,而最有效的工具莫過於意識形態經過傳媒的散播,深入又潛移默化地生產着虛假意識。這說法很快成了新馬克思主義的基石,人們最常用的例子是荷里活電影、迪士尼的各種產品以及生產線,在全球宣傳了美國式的資本主義及其虛假樂觀的價值觀,達致了其他利用軍事、政治和經濟手段均難以獲取的效果與目的。

奇異是葛蘭西與馬古沙(Herbert Marcuse)等新馬理論,雖然言之鑿鑿,唯應用於反省一己耳濡目染的所謂虛假意識,又顯得如此疲乏無力,又如隔靴搔癢。我確實是冥頑不靈,擁抱違反批判意識的產品,又戀上了資本主義開到荼蘼的各種產品和玩意,特別是荷里活電影。

在香港長大,除了成長時期暴看的粵語片和邵氏嘉禾,便是各種類型的荷里活電影與美國肥皂劇。夢中情人是大衞‧麥卡林、基斯杜化‧鍾斯,史提夫‧麥昆。其時不知廉恥鯨吞荷里活的一切,並讓其滲透在自己的血脈裏頭,影響人生觀與價值觀,與之認同的還有其中膚淺的樂觀主義、性別種族歧視、泛濫的民主、自由與人權觀,甘之如飴。到現在還看不到荷里活帝國的崩落,只見它如自己所生產的《異形》系列或《普羅米修斯》般,跟科技混種變形,發展進化成不能區別其身份的有形和無形的存在,防不勝防。

電影重組七十年代的風情畫

因此,近日看塔倫天奴的《從前,有個荷里活》(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便原諒了它的缺點與牽強,一起墮進那場空想、天真、散漫與隨意,放棄了思考選擇與意識批判;因為,我們曾是如此長大的,成長於謊言、荒謬、怪誕以及不能預測的人生想像,只知道一切在事後才予以重組,說着難以說服別人的故事,等待同道人的一廂情願,毋忘當初走進荷里活尋夢園的初衷。

看塔倫天奴這齣毀譽參半的電影,放下批判的殺傷武器,小部分是因為電影努力重組七十年代的風情畫。那陣子是嬉皮前暴風雨的翳悶,高尚、時髦、庸俗與貧窮共冶一爐。危險和無政府的文遜家族,跟荷里活與搖滾殿堂一起在洛杉磯,這麼遠,那樣近。他導演的血腥事件曾是亞洲人的集體回憶;如此使荷里活粉絲毫無抗拒能力。

我曾是如此沉溺於莎朗‧蒂集體血案的悲劇裏,把事件前前後後從兇案現場到官方檔案的解剖照片都重複翻看。去年到訪洛杉磯,還着親友把我載到凶宅所在的斯艾路大道繞一個圈,想像莎朗‧蒂曾經愛上的風景。凶宅幾經轉賣裝修,環境是人面全非了,但紀錄中跟塔倫天奴的環境重組並不相同。如此是虛假意識配虛假想像,選擇是基於一個動機:但願那天晚上不好發生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偶然和意外重新調配,荒謬既無因由但可以任意改寫,逢凶化吉。然而我們沒大痛責,反而擁抱,繼而明白這並非從前的荷里活,而是非常荷里活!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