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個月陸續介紹筆者認識的學習科學的原理。這裏介紹第五個原理:人類學習的群體性。或者說,群體學習,是人類最有效的學習。
首先說模仿。數周前談到說話、唱歌、運動、舞蹈,都是從模仿開始的。那時候,是探討所謂「無意義的重複」(rote-learning)、「肌肉性記憶」和「背誦」的積極和消極意義。但從另一個角度,也是探討學習,我們需要回答一個問題:模仿是怎樣發生的?
鏡像作用 心領神會
也是從嬰兒說起。我們說「牙牙學語」,就是形容嬰兒在模仿大人說話的狀態。問題是,嬰兒怎麼知道他自己的發音,來模仿大人的發音?嬰兒體內的發音系統,憑什麼會呼應別人的發音?
更早一點,幾個月的嬰兒,可以學會用手表示「bye-bye」(再見)。只要試過幾次,他就會用他自己的「bye-bye」來回應大人的「bye-bye」。這是他眼睛看到了對方的「bye-bye」,傳到大腦,大腦必須能夠把訊息傳到手部,讓自己的手也作出相應的動作。細想一下,這是好不簡單的過程,是很奇妙的過程。隨着,即使不看到對方,只要聽到「給叔叔拜拜」,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手勢。憑什麼?
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幾個人坐在一起,一個人打呵欠,往往其他人也會不期然地打起呵欠;一個人拿起水杯喝水,也會有其他人不期然地拿起水杯。為什麼?
又或者,在電視或者電影裏面的人物有痛苦、悲哀、惡心的鏡頭,觀眾也會感同身受。
筆者年前(2017年7月28日)曾經介紹過:人腦裏面的「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在起作用。科學家首先在善於模仿的靈長類動物(如猴子)的大腦,發現牠們有些神經元(腦細胞),不但在牠做出某些動作時產生興奮,而且看到別的猴子或人做相似的動作時也會興奮。這是相當現代的發現,開始是在1990年代末期。
開始的時候,人們把鏡像神經元看成是與視覺、聽覺有關係的。也就是說,看到或者聽到某個訊號,就能「心領神會」,然後「不假思索」(所謂「潛意識地」)做出反應。
後來人們又發覺,也許這種鏡像神經元的作用,不限於模仿,也不限於靈長類。有人認為,鳥群成群飛離樹頂,並不需要視覺與聽覺的啟動。雁群編隊飛行,也不是視覺與聽覺使然。上述2017年本欄的文章,介紹俄國韻律泳奧運五連冠兩位運動員的無縫合拍,日本研究員更是證明了與視覺、聽覺沒有關係。因此,愈來愈多的科學家相信,這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互動式的感應。也許就是我們常說的「默契」。
這在球場上、音樂會上,經常看得到。NBA一隊優秀的籃球隊,其默契不是一般的技術性的合作。一曲出色的弦樂四重奏,音樂家不是靠對其他人的觀顏察色,也不是靠配合其他成員的音調,而是一種超乎視覺與聽覺的默契。
教師影響 不容忽視
這對學習有什麼關係?關係大極了。第一、這牽涉到教師的作用。上述2017年的本欄文章,介紹了美國一項研究,美國一名幾個月大的嬰孩,聽一位中國女士以普通話講故事,雖然嬰孩在地上瞎爬,好像不在意,測出大腦卻非常活躍,其實在學習;以當時的錄像,用視頻代替女士,嬰孩的大腦毫無反應。說明是鏡像神經元在起作用,是人與人大腦之間的互動;而熒光幕上的視頻,與嬰孩沒有這種互動。
這並不等於說,人類就不可能從視頻學習;人類逐漸積累了有意義的符號,就能從這些畫面和聲響的符號,理解他們代表的東西。這與人類通過文字、數字、音符能夠懂看書、懂算數、奏音樂,是一樣的。上述的實驗,是通過還沒有符號累積的幼嬰,說明有沒有人類的存在,有沒有鏡像神經元的作用,人腦收到的訊息與反應,是完全不一樣的。
也由於此,看到電視上日本、南韓,宣傳以機器人教授幼童學習,心裏就不免不舒服。最近人工智能在教育的應用甚囂塵上,其中不乏出色的創新,但也有不少是完全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以為教師就是純粹傳遞訊息的工具,看了心情難以平復。
其實很簡單,同樣的內容、同樣的教學法,甚至說着同樣的話,不同的教師,就會在學生中產生不同的學習效果。教師的感染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這是大家都經歷過的,偏偏一到運用科技,就通通忘記了。這將是AI應用到教育,一個根本性的問題。
第二、互動是教學的一個關鍵元素。傳統的教學法,已經非常強調教師的「提問」。記得筆者念教育文憑的時候,微格教學(micro-teaching)其中一環,就是「提問」,研究「提問」的技巧細節。內地有個說法,形容教師在課堂上從頭到尾獨白,叫做「滿堂灌」,很生動;是一個負面的詞。
課內課外 群體互動
現代的教學法,已經遠遠超過「提問」。課堂上的討論,是非常重要的教學環節。傳統的教學思維,覺得應該教師講解,然後才讓學生討論;覺得教師還沒有講,學生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其實,任何一個題目,都可以由學生的討論開始。學生互動的過程,是學習的最好開始。
有許許多多的方法,增加師生之間的互動。所謂「翻轉課堂」(筆者對這個名詞,有保留,此處不贅),關鍵不在是否學生在課前先學,而在於在互動的過程裏,讓學生可以作為啟動與主動的一方。
第三、學生的互相學習。這可以成為合作式學習(collaborative learning),即設計種種機會,讓學生參與小組學習、集體學習、跨年齡學習、團隊學習等等。
曾經參觀過一所專門培育父母有養育困難的幼兒機構,一歲的孩子,集體一起吃飯,各人自理,井井有條。要是在家裏,一歲能夠自理吃飯的,是極少數。但是在一個群體裏,他們很自然就學會了。當時就感到群體的威力。
現在許多學校小學,尤其是低年級,學生不再是「排排坐」,而是一個個小組圍着坐,也就是準備隨時有小組活動的形態。不少中學,開始要求學生有集體的製作或者創作。在大學,集體作業更是一個常態。
有些學校,有校內的跨齡活動,例如一些學校有跨齡的學社(House),作為班級以外的學生基層組織,讓年長的學生帶領年幼的學生。又或者學校裏面的球隊、體育隊、樂團、社團,往往都是跨齡的組織與活動。不要小看這些活動,不要被extra-curricular的extra矇騙了,其實是非常重要而又非常有效的學習經歷。
很多學校都會很重視每年的畢業典禮,這其實是學生參與籌備與組織工作,參與有意義而又要受成果考驗的學習經歷;而寶貴的是,那是團隊學習。要是完全由教師包辦籌劃與工作過程,是很可惜的。
當然,現代的學生,在線上、在社交媒體群組,通過大規模的互動,迅速學習,那是任何有關教育或者學習的探討,還沒有認真研究的。上兩周已有論及,不再重複。
鏡像神經元的研究和討論,正在迅速發展。為學習理論的探討,打開了一個全新的領域。甚至有認為那是研究人類同情心、同理心,可以消弭仇恨,達到社會和諧的入手點。那也許過分樂觀了吧!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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