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退場」 民眾應編寫民間施政報告

由抗爭的開始到了目前的狀況,這早已不再是一個「殘局」,而變為一個「死局」。

香港特區政府崩潰了——或者未至於全面崩潰,但基本上已不能回復平常的運作。

在過去這一段日子裏,特區政府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了回應社會的機會。到了今天,它只是一個「沒有進一步補充」的政府。就算不同的市民群體將他們的訴求由五個減至一兩個,相信它的回應仍舊是「沒有補充」或「請大家不要執着於個別字眼」。

政府「沒有補充」 變相鼓動群眾「不斷行動」

特區政府的領導們或者未有充分意識到,這種「沒有進一步補充」的回應,成為鼓動群眾情緒的一個關鍵因素。它愈被動,愈不再有任何反應,群眾只會變得更加躁動。這是目前香港社會的一個非常奇怪的狀況:「政治社會」基本上已停止運作,而民間社會則情緒高漲、能量過剩,無法集中,亦未能將能量轉化為行動以外的政治意見、前瞻思維。政府的「沒有補充」令情緒升溫,產生集體行動的能量增加,就算未有明確目標,但結果仍是不停行動,不能停下來。或者群眾也不想停下來,事關政府毫無反應,令所有人都想「做啲嘢」,要通過某一種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不滿、訴求。不過,由於特區政府已經「沒有補充」(或可以形容為處於一種「自我與社會隔絕」的狀態),個人或集體行動均難以聚焦(除了堅持原來的訴求),轉化為可以令人覺得自己有份參與或有所貢獻,又或者只是間接地可以觀察的轉變(例如新的政府措施)。

現時特區政府回應社會(其實沒有回應)的方法,不單止沒有令人減少煩亂、難以安寧的感覺,反而是不斷令群眾情緒持續高漲,心急之情有增無減。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特區政府的「沒有補充」,令集體行動難以有的放矢。要稍為停頓一下,凝聚、集結訴求,亦變得「不切實際」(因為沒有互動的對象)。於是,一個行動接着另一個行動,行動變得頻密,令行動本身就成為了主題。特區政府處理問題的方法,變相鼓動「不斷行動」。

這邊廂,特區政府繼續「沒有補充」;那邊廂,行動不會停下來。如此這般,兩者的互動恐怕只會變得更差,而且這種狀態難以逆轉。從社會、政治控制的角度來看,特區政府必然會嘗試提高群眾參與集體行動的成本(簡單地說,就是令參與行動的人要冒更高風險);從社會動員的角度來看,則必然會想到通過更激烈的衝擊,來引發警察更多的武力反衝擊。而在這個過程之中,衝突的升級令情緒更為高漲,於是行動本身就有「集氣」的功能,使社會運動的能量進一步提高。

這一種互動,當然不是什麼對話,而對立雙方繼續按原來的意識形態或政治道德框架去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這一邊叫「暴徒」,那一邊叫「暴政」。各走極端是大家一早便能夠預見的情況;稍為令人有點意外的是,中間的聲音差不多完全消失。兩極化的過程,以極速發生。而這個情況,並無任何跡象顯示會於短期內消失。政府繼續以這種形態跟社會互動,整個香港的社會制度質地和秩序,將進一步有所變化。

政府「退場」 社會人士不知如何是好

最近不同界別、背景的社會人士紛紛呼籲,希望政府回應抗議群眾/市民的訴求。但這似乎是假設特區政府將會「有所補充」,有意識和有足夠能量去啟動對話。在我看來,這未免有點一廂情願。遭重重包圍的特區政府,由被動進一步變為「自我隔絕」,外間環境愈來愈不確定,領導層更不敢面對大眾。如無意外,我們將會更常通過官方發布的新聞照片,來知道特區的領導們原來還是活躍的。而在政治能量方面,現在連安排一次「政治騷」,請求其重要的支持者——工商界和親中建制派——走到台前,一起表示堅定不移地支持政府不可退讓,勇敢地團結在左右,也恐怕無能為力。

今天,特區政府領導層的苦惱並不止是社會撕裂、失去大量市民的支持,而是要繼續穩住他們原有的支持群眾亦有困難,而港澳辦的記者會恐怕也幫不了多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只會愈來愈虛怯,連選擇一兩項民眾訴求來回應,也擔心這只會製造更多爭議,繼續失控。對特區政府作出呼籲,只能是一番好意的表示,(如過去幾星期所見)難有什麼效果。

這個狀態給全港市民提出了一個難題:當政府再沒有意志、能量去回應社會,扮演促成某些轉變的核心(或甚至只是其中一個相對地資源豐富的載體)時,大部分人都顯得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大部分制度建設、組織改革的過程中,政府都有重要的角色。現在,政府選擇與社會隔絕,那麼我們如何能為社會所需要的轉變找到一個支點呢?政府的「退場」,令很多心急如焚(儘管政治取向並不一致)、好想「為社會做啲嘢」的社會人士不知如何是好。當下的情況是社會能量不缺,可是政府卻不會提供民眾所認同的方向,來將情緒轉化為建設的動力。

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眼前的問題除了特區政府處於崩潰/半崩潰的狀態之外,「政治社會」在運作上亦不見得能夠發揮預期的效果。前面提到社會上的集體行動進入了一種「不斷行動」的狀態,雖然議員、政黨領袖、社會運動領袖(如果還有這個類別的話)多少也意識到,一場社會運動不太可能長期依靠群眾情緒支撐下去,但他們又擔心如果太快提出談判、議價之類的想法時,會被視為投降,甚至出賣人民的鬥爭,於是盡量找個適當的位置,不敢站得太前(但當然也不可以隱形)。

這樣的社會運動形態本身不是沒有弱點,不過因為特區政府無論在道德權威、認受性等方面均衰落至極低水平,於是情緒高漲的群眾也不急於結束行動。他們早已提出訴求,而在特區政府「沒有補充」的情況底下,基本上也沒有需要商量是否有調整的必要。在過去這一段時間裏,什麼運動的方向、策略,連進入討論議程的需要、機會都不存在。「不斷行動」的狀態持續下去,而沒有人或組織能夠改變這個發展路徑。

同時,我們也必須明白,現時民間社會的狀態是極其活躍。由於情緒高漲和能量不絕,「不斷行動」大可繼續下去。這種高度活躍的狀態,掩藏了民間社會的一大弱點,這就是能動但不能靜:要再動員一次可謂得心應手;可是要集中精神,部署如何轉型、另闢發展路徑,則異常困難。所謂「誰也不代表誰」固然是阻礙(就算在同一陣線的圈子內)商議、尋求共識的因素,而參與其中的小群體大概也不想擔當領導運動的角色,以免成為眾矢之的——誰最先提出調整策略,又或者修訂目標,必然受到譴責。這種狀態跟特區政府的「沒有補充」,儘管性質不一樣,但效果卻相當相似:沒有對話的準備。從某個角度來看,繼續活躍,遠較冷靜下來容易得多。

「不斷行動」的狀態持續下去,而沒有人或組織能夠改變這個發展路徑。(亞新社)
「不斷行動」的狀態持續下去,而沒有人或組織能夠改變這個發展路徑。(亞新社)

以民間調查化解矛盾 並不樂觀

由抗爭的開始到了目前的狀況,這早已不再是一個「殘局」,而變為一個「死局」。按慣常的方式、手段,或以往使用的平台、渠道,基本上已不太可能解開這個死結。談判嗎?這邊「沒有補充」,那邊就沒有必要修改談判的條件。還會談判嗎?其實連走近談判桌也不會發生。民間獨立調查委員會又如何?如何組成?怎樣界定職權範圍?這些問題足以爭論一年半載(或如無意外,是更長的時間)。我會預見,認真便輸了。

假如政府突然願意妥協又如何?以現時政府的弱勢,由它來主催的活動,都很難有什麼公信力。假如弄個「四不像」的委員會出來,未能撲火之餘,還可能火上加油。可是,由民間牽頭,要做什麼呢?我對於以一個民間獨立調查委員會來帶動對話、化解矛盾,並不樂觀,事關投入運動的群眾對此期望太高,不容易達成一個既會被視為持平,而同時又不會給人一種混溫水(不敢直指問題的最深層)印象的組合。再者,要怎樣的職權範圍才可以說服群眾,這並不是緩兵之計,而是認真的深究到底,其實也較想像般困難。這是目前香港之所以是一個困局的原因所在。

死局中尋出路 或只有完全跳出框框一招

容許我說得很坦白:依本人對民間情緒的判斷,要落重藥,立即將局面平靜下來,非特首下台然後附帶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不可。我明白,這樣說會令人覺得嘩眾取寵,又或者對特首不敬。可是,進行止血式的治療的機會,早已錯過;而且由現屆特區政府推出獨立調查委員會,亦缺乏公信力來擺平不同的意見。諷刺地,會否出現上述處理的方法,大家都明白不是由香港內部拍板。只是暫時進行止血?還是大手落重藥?決定在於中央。這是「一國兩制」制度頗為微妙的地方。將香港的問題放在國家發展的水平線上來作考慮,得出的答案,可能跟香港人所想的很不一樣。現實政治,大概就是這樣。

在死局中尋找出路,或者只有完全跳出框框的一招。在獨立調查委員會的框框裏怎樣鑽,恐怕鑽不出什麼來。爭取實現這個建議是可以的,不過最好一早說明有些什麼必須符合的條件,以免日後認真討論時夜長夢多。那做些什麼好?或者民眾可以想想(趁這是準備下一份施政報告的季節),怎樣去編寫一份民間的(因為政府缺席)施政報告——如果未來兩三年特區政府就像現時的表現一樣,不再在運行的狀態,香港人會覺得應該要做些什麼才可以建立一個好社會?何謂好社會?一個好社會應該包含些什麼?它跟市民存在着一種怎樣的關係?好社會的規範是怎樣的?市民需要付出什麼?他們可以取回什麼回報?參與討論、撰寫的人,不談代表性,不會有正規組織……但大家從正面的方向去建設一個新社會。

聽起來很「無厘頭」。但我相信「無厘頭」一下,或者總比較「呼籲」、「譴責」有更大的正面作用。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