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耳濡目染現代觀

在現代社會,這種潛移默化的過程,可以很短;耳濡目染,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生效。尤其是社交媒體的出現,改變了整個人類總體性學習的過程。

上兩周評論近日輿論對教育與通識的議論,不無掙扎。倒不是要迴避爭議,而是打斷了原來有系統地為讀者介紹學習科學的計劃。總覺得,一個專欄、一塊園地,是難得的賜予,不是為了作者個人的抒發,而是要為讀者服務、為社會作貢獻的。掙扎,在於有長遠意義的專業介紹,還是燃眉之急的時事剖析。要是不斷應付後者,沒有前者,就沒有盡到作為學術人員的責任。

Business as usual,不是害怕捲進漩渦,而是不能犧牲專業使命,是一種專業精神的表現。在教育而言,相信絕大多數的教育工作者,不管周圍發生什麼事,都希望對下一代的教育不致受到將來後悔的干擾。

潛移默化 價值養成

還是忍不住評論一下:DSE放榜,媒體有興趣的只是狀元們對時事的政治表態,是多麼的膚淺;甚至對狀元的說話斷章取義來支撐媒體本身既定的立場,是多麼的無恥;但是看到狀元們氣定神閒、輕描淡寫、毫不迴避、頗為得體、很有風度的應對,又不禁要為他們喝采。真慶幸,他們也是在香港的教育制度裏走過來的。

這裏回顧一下三周前連續幾周介紹的學習科學。最根本:是人的活動在塑造人腦。原理:一、人的知識,是在人腦裏構建出來的概念;二、人的學習,是人人各異的;三、學習,重在經歷;四、理解和實踐,是同時發生的。3周前提到的是:五、許多學習是總體性的。

這第五個原理,可以有幾層意思。之一,學習不是分割的碎片式的知識拼成的;之二,學習是在有意義的過程中,綜合性地達到的;之三,學習是潛移默化的,在耳濡目染中得到的。前文討論了之一與之二。本文集中談之三。

前文末尾,談到學生價值觀的形成,主要是潛移默化,所謂enculturation,包括家庭的薰陶、朋輩的影響、老師的模範、學校的文化。這些都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在長期的生活和接觸之中,或者在環境的浸淫之中,把一些日常的處事方式、待人接物的習慣、價值判斷與取捨,逐漸內化,成為自己的思想與行為的習慣,不假思索,不言而喻。

譬如說,不同學校出來的學生,往往帶有那所學校的特徵。那是這所學校的文化──或曰校風──使然。一所學校,經過長年累月的運作,它裏面對學生的要求、學生的自我形象、師生之間的關係、學校對學生成敗的看法、學校如何處理「成績差」或者「行為差」的學生、學生的家庭背景,在在都在影響着學生的人生觀與成敗感。

但是上述的「長期」,並不一定是必需的。一名學生,經歷了家庭突變,引起思想驟變,那是常有的事。又或者到海外交換,短短的半載一年,可以改變整個的人生觀、社會觀、價值觀。筆者在大學宿舍當舍監,眼看許多中學畢業生,在宿生會當上了執委,經歷密切的人際交往,不到一年,就會改變了人生態度。但是這些變化與形成,不容易用分拆的因素來解釋,因為那個過程是總體性的。

耳濡目染 趨向短促

筆者舉過一個例子,一位在政府名校做得很出色的校長,被派到一所最糟糕的政府學校。校風敗壞、紀律紊亂、課堂失控,學生以「記過」為榮。一天,教師送來「記過」最多的「英雄」,襯衣的鈕子,全部脫落。問他不應,「回家叫你媽媽給你釘上鈕子才回來。」孩子扭頭憤然說:「沒有媽媽!」原來是老夫少妻,媽媽亦妻亦僕。校長一聲不響,把學生帶到校長室,讓他坐在校長的轉椅上,一針一線替他把鈕子釘好。學生淚流滿臉。這成了扭轉校風的起點。這是學生產生總體性驟變(學習)的典型例子,筆者終生難忘,因此一再在本欄介紹。

但是現代社會,這種潛移默化的過程,可以很短;耳濡目染,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生效。尤其是社交媒體的出現,改變了整個人類總體性學習的過程。

第一、本欄一直認為,伴隨着社交媒體出現的,是許多「小圈子共識」(Groupthink)。一個群組,對於某些社會話題,在有爭議的時候,往往逐漸出現多數派與少數派。少數派的意見逐漸處於被質疑、否定、攻擊的地位。而且,因為不需見面(有時候甚至不相識),即使相識,也可以用嚴厲的語氣,無情地鞭撻異見。逐漸地,被攻擊的少數派,或者不出聲(反正沒有什麼真正的損失),那是比較有客氣的;或者退出群組,那就帶有抗議的味道(「不與你們玩了」)。

結果,一個群組裏面,逐漸只有一種聲音,一類意見。群組裏面的成員,就會逐漸覺得,這種聲音代表全世界,是全社會的共識。雖然要是跳出群組,這只不過是小圈子的共識。現在許多人對某個社會問題的看法,以致逐漸形成的對事物的政治取態,總體的社會觀、世界觀,都是這樣形成。這種潛移默化,以人們使用手機的頻度,是非常迅速的;那個「移」,是非常短促的,但卻是真正的「默」,完全在無聲的虛擬世界中完成的。其他的因素──家庭、學校、紙媒──影響就顯得很小。

第二、由於是虛擬世界,資料與訊息的來源是多樣多元的,也是非常隨意的。因此,往往成員都會選擇符合自己預期的資訊(self-selected information)。這是真正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而毫無慚色。因為大家都是如此做的。於是,又不斷加深了對小圈子共識的堅信,因為所有的資訊,都證明「我們」是對的。因此,從廣義的「學習」來看,這是很多人(不敢說是大多數)「價值觀」形成的過程,即「是與非」、「美與醜」、「合理不合理」、「喜歡不喜歡」……形成的過程。

第三、上述的社會觀、價值觀形成的過程,其實不只是資訊,而是資訊經過加工而互相聯繫,編織成為「故事」,即有內涵的概念。這是總體學習的基本過程。一個人從社交媒體取得的資訊,有點像拼圖遊戲的塊塊。但是在現實的媒體資訊裏面,那些「塊塊」是湊不齊的。要拼成一副完整的圖,需要一定的想像和聯想。那些「缺塊」的地方,往往也是資訊造假最好的空間。

虛擬觀感 轉為現實

而網上資訊的真假,大多數情況是無法辨認的,實際上也很少人會認真去辨認。尤其是符合自己心中「故事」的,就更容易相信,更不會有心思去辨認。於是,實際上人們都會選擇自己在編織的故事。這是所謂”self-fulfilling stories”。

美國朋友說,這是特朗普的拿手好戲。他製造了無數的假消息,看來即興胡來,但都在促使人們相信他編造的「故事」。

同文沈旭輝近日在本報談到「後物質時代」,對許多人來說,物質上的滿足,已經不在話下,追求是另類目標。剛好前天在美國聽到芬蘭教育家Pasi Sahlberg也說,歐洲的年輕人,掛心的,不是就業和收入,而是全球氣候。

沈文也提到,這些另類目標的追尋,在社交媒體裏形成了一個另類世界。這個另類世界,因為社交媒體裏的互相呼應,而使成員感到真實,「觀感就是現實」(perception is reality)已經不是一句抽象的謔語。因為社交媒體的呼喚而走上街頭,身處人山人海的場面,那就更加不再是虛擬世界裏的觀感,而是社會上的現實。

從學習的角度看,這個過程是震撼性的、是顛覆性的,但卻看來是不可避免、難以逆轉的。這種學習,對我們教育工作者來說, 是非常陌生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