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中國「走向世界」的經驗

──香港學系列之四

弔詭地,是生於國恥的香港率先成功走向世界。香港像坐直通車,免除中國各階段的冤枉和反覆折騰。香港經驗給全國用,一邊用,一邊罵。更弔詭地,是香港率先走向世界的成功,幾經內內外外顛倒和顛覆之下,現在成為香港的問題,為香港帶來困厄。
(一)
 
十多年來,中國幾次千方百計、千辛萬苦才爭取到主辦奧運會,2008年聖火傳遍全世界,向世界宣布「中國走向世界」,要「世界接受中國」,意外受到各地不少不友善的對待,引發海內外(包括香港)一連串的聖火攻防戰。
 
近20年來,在體育運動和經濟上,中國亟亟於「走向世界」,按世界標準和要求,爭取「世界接受和認同」。
 
30年前並不是如此。那時中國「自成世界」,政治和哲學、體育運動和經濟自成體系,嚴格隔絕世界。一般講法是中國閉關自守,自外於世界,拒絕和世界來往。
 
中國自己的說法剛相反。
 

1949後的新中國?

 
1949年到79年,革命成功後的中國自認是一個新社會、一個人類新世界,一個代表人類希望所寄的未來社會主義世界;西方資本主義的世界是腐化墮落的,正趨於衰敗,必被社會主義世界所取代。這就是「世界革命」。東風壓倒西風,東方的「世界革命」由中國領導,代表了人類的未來,為人類帶來沒剝削、平等的「人間天堂」新社會。中國「超英趕美」,美國和英國靠邊站,蘇聯更無論。「三個世界」論說到底是「一個世界」論,一個世界就是以「中國」為首的(應然、必然的)「世界」。「中國」就是「世界」。如今中國(已經)一如5,000年在世界之中,再居世界「正中」。中國最開放,為了全人類,向全世界(革命)人民開放,「我們的朋友遍天下」。
 
所以,中國沒有、不可能有「閉關自守,自外於世界,拒絕和世界來往」的問題。有問題的是西方資本主義世界,不是中國。是西方資本主義乘蘇聯修正主義不甘失敗、垂死掙扎,封鎖中國,中國只是「反封鎖」。是資本主義的世界抗拒社會主義世界,跟不上歷史步伐;是西方沒落、閉關自守,自外於世界,拒絕和世界來往,不是中國。
 

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及文化身份認同

 
這不是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的鑿空創造、向壁虛構,而是中國千百年計傳統自我意識和文化身份認同。它貫穿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五千年,直至現在此時此刻。中共的革命的理想和動力是共產主義哲學,以之反這個「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的自我意識和文化身份認同,但中共革命的成功也是要靠這個「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的自我意識和文化身份認同。毛澤東「走向世界」的路是千百年來傳統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社會「走向自成世界」的路。他反中國文化,卻以另類方式在更高精尖處、以「毛式」微妙回歸中國文化。
 

「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千秋萬世」

 
(二)
 
五至七千年以來,中國一如世界上任何古老民族和文明,都自認在世界之中,位居世界「正中」。由新石器時代的單一中心幅射式發展一個中原「天下」(近年一說幾個中心合成),華夏/中國居中,是放眼所及和無限想像的普天之下的自然而然的主人。華夏/中國分分合合,和四方「南蠻、北狄、西戎、東夷」合成文明與野蠻、尊卑上下分明的世界,中原之外是「次等民族」(未受「華化」,近乎人與禽之間)。「中國世界」向天下全世界開放,以威德感召天下,遠者來,近者親,要來就要朝貢下跪扣叩頭。
 
和一切「前現代」社會一樣,百多二百年前,滿清皇朝上上下下和全國平民百姓、知識分子士人、文盲、小農小商都沉溺在「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千秋萬世」的阿Q美夢裏。鴉片戰爭開始中國的百年的屢戰屢敗、割地賠償的喪權辱國恥辱,但仍拒絕面對、承認世界。幾乎亡於世界,仍不接觸西方蠻夷,看也不看,以接觸、看和跟為恥、為罪;要以傳統孔孟義理和祖宗家法及民間法術滅絕妖魔鬼怪。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和張之洞不得不學時,久久只學「中體西用」的表層皮毛。到了洪秀全和孫中山才比較真心學多層面,卻沒機會實現。
 
中國五千年,不知天下間會有異於「我」、我不認識和不能主宰制約的「他者」世界;百多年來西方迫中國面對、認識,中國和大部分中國人仍拒絕放下大中原主義的「我」、全面、正確面對、認識和承認西方和現代世界。
 

毛鄧中國反反覆覆

 
毛澤東「不嬌枉不能過正」,全面學習西方「最先進的」的、超越資本主義的馬烈主義,大躍進和文革要超越世界,揭櫫唯物主義,自己卻極盡虛妄唯心空想之能事,弄虛作假、假大空,結果是禍國殃民,中國重新陷入千百年封建社會的「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的單元自我意識、世界觀和文化身份認同。
 
鄧小平撥亂反正,開放改革向西方世界和資本主義開放,把中國轉軌到西方主導的世界系統中,參與世界事務。
 
二百年來,中國反反覆覆,由老神在在的自成世界、拒絕世界,到幾乎亡於世界,再到學習世界和超越世界,今天要走向世界。二百年來的「一個夢想」變了幾變。二百年之前,中國「自成世界」,第一個夢想是保持這個五、七千年不變的「自成世界」。鴉片戰爭後,第二個夢想是「拒絕世界」,給人踢開門戶,仍要閉關自守,繼續「自成世界」。第三個夢想是「不亡於世界」。第四個夢想是「學習世界」。第五個夢想是「超越世界」。現在,第六個夢想是「走向世界、世界接受」,中國要加入人類的「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人類從來沒有13億人一起「走向世界」,中國從來沒有「走向(一個多元共存的)世界」,世界從來沒有一個13億人國家和原有大國「平起平坐」。人類、中國和世界都面臨前所未有的課題和問題。
 
2008年中國奧運聖火在世界的一些遭遇,隱約意味「中國走向世界、為世界接受」可能是21世紀中國和世界的一大共同課題。
 

中國走向世界、現代化

 
(三)
 
現在世界由文藝復興的政教合一解體、個人解放及政經社會文化教育再重構開始,二百多年來由「前現代」農牧社會和城邦、皇權和神權時急時緩轉型到「現代」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不論轉型緩或急、激進或溫和,各種農牧社會和城邦、皇權和神權的生態循環以不同程度和比例持續共存。大部分民族和文明,或逐一改變「前現代」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或太小,即使今天仍保留這種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也沒人注意。大國中似乎只剩下中國,隱約仍有活生生的「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的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廣泛、完整而結實的同心同德秩序。
 
幾千年中外歷史上,就是一個改變這種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的過程,走向多元世界。這是「現代化」和「現代性」的一個指標。「現代化」的過程中,進步和退步以不同比例並舉齊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由單元世界觀向多元世界觀轉型全球化,在全球全民參與的歷史過程中,進步和退步更複雜,更急速,更大規模,更易失控,更大禍害。
 
中國電視片《大國崛起》中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英國、俄國、美國、德國、日本以各種方式和途徑、以不同比例的進步和退步及功過走過「單元世界觀變多元世界觀」歷史。每次崛起,都搖撼整個地球。最大、最慘烈是德國和日本的崛起。
 
現在,這些國家民族共存於一個多種存在意識和文化身認同的世界,以至趨向哈巴瑪斯(Jurgen Habermas)所講的「後國族主義」(Post-Nationalism),超越國家、民族和文化的文化身認同,形成「世界人」的概念的文化身認同。
 
現在其他民族、文明和國族不論有沒有改變「天下至中、唯我獨尊、我即世界」的意識,都沒太引起關注。中國歷史悠久,人口最多,面積和體積大,有一個說法是唯一僅存、連綿不斷的古文明,要處理這種個人和集體自我意識、存在意識和文化身份認同,可能是廿一世紀中國及中國與世界的一大共同課題。
 

中國準備好了嗎?

 
(四)
 
由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向多元單元存在意識和世界觀的轉型,不是個別人的問題,而是各群族集體(家庭、鄰里鄉土、宗族、企業、社會、宗教、政府、政黨、社團、學校)的問題,是個人和集體的生存模式、生活方式及生命形態的轉型。任何生存模式、生活方式及生命形態都是有機生命,自成完整配套和相聯。轉型必然是有取有捨,有取有捨必然動一動任何一部份也破壞總體性,生死攸關。
 
30年前中國走出「自成世界、以我為主」時,彷彿走出柏拉圖的單一光源山洞(Platonian Cave)。智慧和愚昩沒人說得清,都是試對試錯。失常反應不是反常,而是正常、自然和必然。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習仲勳、任仲夷和項南「摸着石頭過河」,不但是外面陌生世界的險灘,更是內部民族民情和派系的險灘。
 
十多二十年開放改革大見成效,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似又故態復萌,、二百年來各階段的各種情結和夢想混合湧現。要共存於一個多種存在意識和文化身認同的現代世界,以至趨向「後國族主義」(Post-Nationalism),都有普世公認的客觀標準。中國本身和外面觀感,恐怕中國“not yet ready”。
 
二十一世紀如果可以順利達成,應是人類之幸。
 
弔詭地,是生於國恥的香港率先成功走向世界。
 
香港像坐直通車,免除中國各階段的冤枉和反覆折騰。香港經驗給全國用,一邊用、一邊罵。
 
更弔詭地,是香港率先走向世界的成功,幾經內內外外顛倒和顛覆之下,現在成為香港的問題,為香港帶來困厄。
 
 

洪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