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遺忘

奇洛李維斯:「人的生存是為了要紀念自己深愛的人。」回憶有價、無罪。

端午節周末,天氣酷熱;想想最好還是留在家中打理早說該處理的雜務,包括整理舊照片。在電子相簿裏剛放進兩幅照片,都是跟亡友的舊照。一張是跟清華大學中文系徐葆耕教授的合照,他去世快十年了;另一張的相中人是三星期前在西雅圖去世的劉端裕先生。他今年農曆年還曾送來賀年祝福,我是從朋友口中才知悉他離世的消息。這位香港傑出的新聞工作者,哲人其萎。

相遇相知 未必有因由

或許人跟人的相遇相知,問不出因由,也不一定是目的論,只是因為無從解說。跟徐教授的相識來得自然,曾有過十多個暑期帶學生到訪清華的機會,跟他和他的家人熟稔,享用他親自下廚煮的海蝦,在北京不易買到的新鮮食材。他的盛情,讓我知道在北京遇上真正的朋友。然後十年前的夏天快再相見了,才知道他病重入院。甫抵機場,跟他女兒通電,知道他在彌留了,未能見最後一面。今天整理我們拍下的最後一張相片,攝於南鑼鼓巷他童年老家的門前,那是他去世前一年,還是精神奕奕的。為什麼相識一場?又為什麼要有答案?

跟劉先生的相知也不算偶然。那年到西雅圖出席學術會議,他是朋友的朋友,非常周到地向我講解華盛頓大學單位的組織和結構,並盛意拳拳地跟劉太請我到海岸餐廳、首都山的特色咖啡廳,還有派克魚市場的日本魚生店。他對朋友無微不至,對政經世事的立場鮮明,唯真唯善。我們相知不過短短三年,他便遽然去世,同樣不能問相知的因由。把跟他在西雅圖海岸最後一次晚餐時的照片打開翻看,餐枱邊見清澈無比的彩虹劃過長空,猶記得他的讚嘆:「太完美了,太完美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活着是要紀念深愛的人」

最近電影《殺神3》上映,男主角奇洛李維斯出席宣傳活動,在一個電影清淡節目中,給主持人問題的答案,使全場準備謔笑一番的觀眾,忽然肅靜無語。主持人問李維斯:「人的生命有何意義?」他由衷地說:「人的生存是為了要紀念自己深愛的人。」語重心長。實情是李維斯本人的感情經歷比殺神約翰.維克的更為曲折傷感。在他的親生姊妹血癌病逝不到一年,他快將出生的女兒胎死腹中。那份傷痛使他與女友珍妮花的感情破裂。珍妮花在兩人分手後一年,死於原可避免的車禍。

奇洛李維斯的演技早期不甚了了,但他生命裏的不幸卻在他的成熟期演化成一種難以描述的特質。以《殺神》電影為例,李維斯本人因讀寫及學習障礙使他未能完成中學課程,其後又因為脾臟受傷破裂幾乎喪命,加上感情久久未能平復的創傷,使殺神維克在熒幕上顯得碰碰撞撞,但又身手不凡。殺神的表情更是憂鬱木訥,不同奇怪元素的組合,使他顯得如變形金剛人,內裏不是銅鐵和機器,而是奇遇與不幸,厄運與幸運。不明所以的殺神,說了一些過來人都聽得明白的話;當片中最高權力者問他為什麼在生不如死的時候,還是拚命地想要活下去?他乾脆簡潔地說,活着是要紀念深愛的亡妻。由李維斯口中說出來,答案便有血有肉。

或許與其去問為何相遇相知,不如說能相遇相知真好。雙方都豐富了活下去的意義,為了不要遺忘;回憶有價、無罪。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