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移居香港,開始嘗試寫小說,那時有一個心願,就是寫一部關於文革的長篇。40年過去了,養家活口甚艱難,總是不敢去想長篇的事,而文革題材一直像夢魘糾纏,驅之不去。
前年退休後,痛下決心,寫寫改改,前後五易其稿,終於勉強拿出來見人了。
我是文革期間的紅衛兵頭頭,在我故鄉福建省晉江縣安海鎮,三年之間經歷所有折騰,很多個人經歷化入這部小說,不少故事情節都是真實發生的,部分人物也有生活原型,當然,為小說結構的完整,情節發展的需要,虛構的成分隨處可見。
我沒有正面寫保守派,實際上他們和造反派一樣,都有同樣的遭遇和感受,只要把小說中的「八二九」換作「紅總司」,情節和人物基本不變,都可以成為另一部長篇。三年如寇仇,捨命鏖戰,潰退下來各自裹傷,再經上山下鄉一番煉獄磨難,此後道左相逢,握手認老臉,就只剩苦笑。
1966至1969三年紅衛兵運動,都按時間順序寫下來,中間梅花間竹插入的人物特寫,時空卻不受文革現場的限制,方便交代家國變遷和人物命運,安排一些伏筆和呼應,希望不會因此造成混亂。
一場「史無前例」的群眾運動,來得蹊蹺,去得古怪,中國命中有此一劫。十年辛苦遭逢,最後才發覺,沒有任何人從這場運動中得益,文革留給我們的,只是災難和負資產。中國人至少還得用幾代人的時間,才能把殘留在我們民族文化裏的文革遺毒清理乾淨。
歲月無情,文革一代都老了,很多當事人都不在了,記憶也可能模糊。今日重回半個多世紀前的現場,希望誠實地重現當日的社會環境和思想感受,同時多一點清醒的觀照和反省。我曾參考一些必要的歷史記錄,盡可能使小說前後渾然一體,但長篇小說架構大,人物多,情節交叉,難免會有錯漏,希望讀者隨時指正。
小說中有一些對於文革的反思,為忠於當時人的認識水平,基本上疑問多於結論,幸好讀者可以從整個文革的起承轉合中,自行去認識這場運動的荒謬和嚴酷。對於書中人物,真真假假,我都賦予同情。榮辱過眼,生死契闊,那些青綠往事在筆下重現,只剩無盡欷歔。
一個正常的人,不會熱中於鬥爭與壓逼他人,所有的罪惡如果要清算,只能清算那個年代的價值觀念、清算政府宣傳機器對全體國人的「洗腦」,清算毛澤東的偏執與狂妄──他不惜以中國人的血肉之軀,去做共產主義祭壇上的供品。如果我們有什麼要儆示後代,那也只是一句話︰小心那些「偉大領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要你為非作歹,你都要先問過自己的良知。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整個文革就是一場大悲劇。悲劇會不會重演?這還真說不準,現在還有人在為文革招魂,各種亂七八糟的意識形態在中國大地上流竄,理性陷落,戾氣如瘟疫流行──中國是好是歹,唯有天知。
一些老朋友曾提供不少運動中的細節,也有一些朋友給了我很好的忠告,我心存感激,但願我沒有令他們失望。
寫完這部長篇,我與文革就沒有什麼瓜葛了,我把它獻給我的同時代人。江湖日遠,衰病日近,一切留待歷史去審判。
我想寫的不是歷史
關於文革,我再不把它寫下來,就快沒有能力寫了。半個多世紀過去,很多一起親歷過那些歲月的人不在了,記憶也模糊了,再不寫,就沒有機會寫了。
歷史是所有人記憶的總和,但歷史又不僅僅是記憶。每個人盡可有自己的文革,也不必挑剔他人的文革,因為以後人們說起文革,也是所有人記憶的總和。
歷史不是由親歷者寫的,是由後人寫的,但我們若不留下記憶,後人將無從寫我們的歷史。
當然,歷史永遠可疑,正史經過粉飾,野史難免胡編,真真假假一筆糊塗帳。司馬遷寫項羽在烏江邊仰天長歎︰「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他並沒有在現場,在現場的將士也沒有文字留下,這個歷史細節也是可疑的,但如果因此就否定司馬遷,那我們就沒有歷史了。
50多年滄桑變故,家國幾經翻覆,無論如何,沒有文革,便沒有改革開放,沒有改革開放,便沒有今日中國。歷史是一條長河,後浪逐前浪,前事之果,後事之因。歷史在什麼地方轉彎,在什麼地方長驅直往,都有天經地義的邏輯,明白了過去,才明白今天,也才可以思索未來。
當我們回望過往,都用一種俯瞰的姿態,我們高高在上,下視紛亂喧囂的塵寰。那些似曾相識的人,在他們的時代莽撞呼嘯。他們肆意揮霍青春,以野蠻為時尚,將理想寫在邪惡的旗幟上,那些輕狂日子裏種下的苦果,要用一生那麼長的時間去咀嚼。
歷史是由絕大多數人的行為構成的,人民的共同意志決定歷史的走向。但歷史只不過是籠統抽象的表述,真正生動、有血肉、可歌可泣的,是人,是他們的選擇和命運。
說到底,關於文革,我想寫的,不是歷史,是人。
!doctype>新書簡介
書名:《血雨華年》
作者:顏純鈎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