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愛情,並非左右逢源,而是進退失據。
在愛情的岔路口:向左走?向右走?
蕭軍與端木蕻良,代表了蕭紅愛情軌跡的「北轍」與「南轅」。
向左走,有畢生刻骨銘心的愛戀。與蕭軍,識於人生危難之時。在瀕死邊緣,他是她唯一可以憑藉的依靠,無異驟雨中的一處港灣、荒漠中的一方綠洲。他不僅是她的救世主,而且是她的文學導師和精神偶像。他的男子氣概,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令她一生貪戀,至死念念不忘。然而,他的大男子主義,以及由此強化的粗暴與輕浮,最終卻變質扼殺了她的安全感,取而代之的是危機感,排山倒海地將她淹沒。曾經的患難與共、曾經的風雨同舟,終究敵不過暴力與外遇的連環摧殘。哀莫大於心死,若非完全絕望無望,試問誰會在懷有骨肉之際,揮劍斬情絲?任憑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任憑撕心裂肺,痛徹骨髓。
向右走,有餘生雲淡風輕的溫情。與端木蕻良,識於情感危機之時。在決裂邊緣,他是她僅有可能移情的對象,好似漩渦中的一塊浮木、暗巷中的一盞街燈。他的溫文爾雅、他的浪漫主義、他的善解人意,與蕭軍形成迥異的對比。最為難得的是,他不僅懂得她,而且讚美她和崇拜她。他的暖男氣質,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令她剎那沉醉,片刻心猿意馬。然而,他的小男人作風,以及由此弱化的責任與擔當,最終卻變相抹殺了她的存在感,取而代之的是無視感,悄無聲息地將她擱淺。逃亡路上,他曾經獨自登船,將大腹便便的她獨留危難之地。生死關頭,他一度不顧而去,將性命垂危的她託與友人照顧。情何以堪?
第二性的魔咒:女性原罪夢魘
「女性所屬的範疇處處是封閉的,有限制的,受到男性世界的控制:不管她升得多高,冒險到多遠,她的頭頂上總是有天花板,四周總是有擋路的牆壁。男人的神祇在如此遙遠的天上,以至對他來說其實沒有神祇。小女孩生活在人面的神祇中間。」在「女性聖經」《第二性》一書中,伏波娃如是說。
在轟轟烈烈的民國婦女解放浪潮中,追求婚姻自由與男女平等的時代先聲,振聾發聵。可惜知易行難,作為幾千年身處弱勢的女性,即使在文壇功成名就如蕭紅,為一代文豪欽點的最有前途女作家,卻依然無法衝破第二性的魔咒。封建主義根深柢固的貞節觀念,或許早已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原罪夢魘。逃婚私奔、未婚同居、有孕再嫁……離經叛道的行為,已然將她釘在傳統倫理道德的恥辱架上。而文壇的成就,既無法平息輿論的聲討,也無法彌補情感的失意。
從世俗眼光看,她是不潔的。蕭軍坦承從未視蕭紅為自己最後的歸宿:「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箇中因由,恐怕與大男子主義者的處女情結不無關係。
從自我審視看,她是自卑的。在飽受蕭軍婚外情的煎熬中,蕭紅寫就組詩《苦杯》以遣懷:「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廚房帶來油污的衣裳,為生活而流浪,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在與端木蕻良的婚禮上,蕭紅的一番說辭,更是暴露了對男權中心的潛意識認同,折射出無所遁形的自卑感: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麼名份。可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童年父母之愛的缺失,令蕭紅變本加厲地渴望愛情作為補償。在近乎饑渴症的病態折磨下,她將幸福的幻想寄託於愛情,深陷情感依附的泥沼,孤注一擲,無法自拔。一如伏波娃所言:「她懂得了,要獲得幸福,必須被愛,為了被愛,必須等待愛情。女人就是睡美人、驢皮公主、灰姑娘、白雪公主,就是接受和忍受的那個人。」可悲的是,她愈是瘋狂地尋找依靠,卻愈是找不到依靠,徒有20世紀30年代文學洛神之名,卻落得「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好似一葉浮萍,漂泊無依。
作為始亂終棄與薄情寡性的受害者,她將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歸因於女兒身。「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啊,女性有着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臨終留下不甘遺言:「我將與藍天碧海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世人看。生平受盡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以嘶聲吶喊,為顛沛流離的短暫一生,畫上震顫人心的休止符。泣血的文字,不正是她悲劇人生的寫照嗎?
本系列文章:北國娜拉──蕭紅的流浪者之歌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