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數周談到學習是人腦建構知識的過程。因此要讓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讓他們有充分的空間去建構自己的知識。這樣的說法,很容易明白;但並不完全準確。甚至可以說,完全不準確。
因為,不管學生是否主動,他們的腦子,仍然會一樣地在不斷建構知識。並不是說,他們不主動,腦子就會空白。只不過,不是主動的學習者,他們會建構另外的一類知識。譬如說,小學中文,孩子被要求做填充題。
「蘋果真___。」
「爸爸帶我到_公園_。」
題目的內容,與孩子當時的情景毫無關係,也就是說,不是孩子主動想表達什麼,而是為了要完成這些題目。孩子腦子裏想的,是「什麼跑得很快?」「蘋果是怎麼的?」滿腦子也許是「應該怎樣答?」或者「怎樣才算對?」「老師會要我怎樣答?」甚至「怎樣才不會給老師打叉?」「怎樣才能拿高分?」
他們也在建構知識,那就是「如何答題」、「如何答得對」。他們建構的知識,不是如何表達、如何寫作,而是如何符合教師的要求。
這裏絕對不是說教師有什麼專橫的要求,而是整個學校教育,習慣於要學生按照標準答題,否則就無法按規定的進度,完成規定的「學習」,達到規定的目標。
建構知識與如何答題
這樣,學生的知識,就脫離了學習的原來目的。本來是為了學寫作、學表達,結果學生培養出來的能力,是如何答題,如何不錯。
這種情形,可以說有它的文化根源。筆者在哈佛教書,座上50個學生。有時候向全班提出問題:What do you think?(你認為如何?)美國學生會爭相舉手,但是華、日、韓的學生(有時候也包括墨西哥),很少馬上舉手,甚至沒有打算回答。幾乎每年、每個班,都是這種情形。
筆者提出一個假定:美國學生,聽到這個問題,腦子就想「我是這樣想的」,就舉手表達了。華、日、韓的學生,一碰到問題,就在腦子裏轉:「應該如何答?」這並非一般的猜想:找標準答案,到底這些都是在念博士的精英。但是答問題就有答問題的思維,就是「如何回答」,而不是「我這麼想」。全部華、日、韓學生都點頭稱是。
多樣發展與劃一模式
一位來自中國內地的學生補充說,「我來了美國,已經改變多了;以前念中學,答老師提問,我就想:怎樣可以答得比人家好。」一位日本學生更妙:「中學的時候,老師提問,我首先想的是:誰應該先答。」他解釋說,在班裏面,也是有輩分的,不能搶在前輩之前回答。
大家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在成人的世界,一個傳統機構裏面的工作會議,一定是作為老闆的主席先做開場白,然後是按職位高低排序先後發言。年輕的後進,一般不出聲,或者等主席點名了才發言。要是搶先發言了,也許會給人白眼,意思是「你算什麼?什麼時候輪到你?」
這裏無意為上述的那類常見的「填充題」辯護──「整個社會都這樣,有什麼辦法?」這又回到前兩個月的話題──社會變了!一方面,上述傳統的機構文化已經愈來愈不多見;另一方面,在小單位工作,甚至個體工作的情況愈來愈多。靠繁重的科層結構(bureaucracy)來運作的情形,也愈來愈少。
因此,碰到一個問題,個人需要自己去解決,需要主動去解決,需要有創意地去解決。這與按照標準答案回答問題,揣摩上意回答問題,為了討好回答問題,為了把人家比下去回答問題,是很不一樣的。
說了半天,這與學習科學有什麼關係?第一、上述那種「答問」的傳統,就使得學生沒有真正的學習,妨礙了真正的知識建構。但這在工業社會,問題不大。工業社會一直以來的教育,背後的理念,最後還是取得學歷,獲得社會上升的入場券。而人的知識,足夠在一個特定的崗位上,做好「規定動作」,就能一帆風順,步步高升。此情不再!現在的社會,需要每個人不斷地學習,真金白銀地不斷建構新的知識。
第二、假如人的知識是人腦主動建構出來的,那麼不同的人,結構知識的過程和結果,也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同樣的活動,同樣的經歷,每個人的腦,都會有獨特的學習過程和學習結果。
後面這一點,是對現在的教育最大的挑戰。現在的學校制度,基本上是工業生產的模式。學生就像是處在生產線運輸帶上的原料,經過同樣的加工,就應該成為同一樣的成品。這與學習科學的原理,背道而馳。
個別特點與結果可控
例子太多了。為什麼每一個年級,都有規定的學習成果?譬如說,三年級,就要懂得「分數加減」,不懂得,或者運算不純熟的,就算是不及格。但是:
一、也許有快慢的問題,慢的就注定要吃虧?
二、也許有先後的問題,也許那位學生學習的次序不一樣,小時候數學成績不佳而最後成為數學教師的,甚至數學教授的,絕非少數;
三、運算純熟的,不一定就是真正學了數學。本欄介紹過,奧數的尖子,不等於就可以成為數學家;最近在杭州聽到一個演講,有奧數的得獎者,恨透了數學。
放大一點,在學校學業成績高的,並不一定表示他們有其他處世的能力。相反,學業成績低的,並不代表他們沒有其他方面的潛能。
再說,現在學校裏面好像學生很多有「病」,例如過度活躍、注意力不足、少年憂鬱……也許都有其醫學根據,但是假如不是這種劃一性的教育過程,許多這些,也許並不構成「病」。自閉症的兒童,往往有他們特殊的能力,要是強迫他們要馴服於教育制度的劃一性,他們就永遠是「病人」。
說了這許多,旨在說明,學習科學發展出來的原理之二(之一是學生要成為主動的學習者):人類的學習是各各不一樣的。
筆者並非在作烏托邦狂想。要我們的教育制度,馬上變成完全個性化、個人化、個別化的體系,不要說做不到,是否真正的目標,還要探索。
但是,小步的個別化,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就像上面的填充題,假如改為開放的問題:在班上每人放一隻蘋果,「你會怎樣描寫蘋果?」又或者問學生,「上個星期天,你去了哪裏?」(這些問題,在低年級可以教師口問,讓孩子筆答。)要練學生的句法、詞彙……一樣可以達到,但是卻是調動了學生的主動學習,但又可以達到讓學生各自發揮。他們建構的知識,有屬於客觀世界的(蘋果、活動);也有表達與寫作,屬於符號世界的。這樣的學習,遠遠超過填充題裏面期望的幾隻字。
即使是如此細小的變化,也會對教師造成挑戰。要是人人都遵照「規定動作」,教師就知道誰學到了,誰沒有學到;誰快,誰慢。要是讓學生去發揮,即使是對着同一隻蘋果,也可以有無法預測的很多種描述。
傳統的教師會覺得「失控」。「我希望他們學的字,他們沒有寫;他們寫的許多字,其實我沒有打算現在教。」
尊敬的讀者,你說怎麼辦?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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