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學到科學的大學之變

──從大學之道說中國哲學之方向(一)

錢穆顯然是認為「人統」是中國學問的根本。相對地説,「學統」是比較不發達的。唐君毅先生也認為中國沒有一個所謂「認識心的主體」,因此沒有發展出真正的學統。中國學問重視「人統」,即「學如何做人」。換言之,中國重視的學問是「做人的學問」,這種學問是指德性之知,不是理智之知,也就是《大學》所講的「明明德」的學問;用牟宗三先生的話,這是「生命的學問」。
編按:本文是根據2009年中大哲學系60周年、哲學系研討會上講話的演講紀錄,修刪補充寫成。
 
今天是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60周年、新亞書院60周年,也是新亞哲學系創立人唐君毅先生誕辰百歲周年。我從中大退休有年,今應邀為哲學系研討會講話,甚感榮幸。對於哲學,我是門外漢,卻是愛好之人。今次會議以「中國哲學之新方向」為主題,我注意到中國哲學之新方向,英文是”New Directions”,用多數,也即是説應該有多元發展的可能性。我現在試從「大學之道」來講中國哲學之方向。
 

一、大學之道與中國的經學時代

 
首先,我們講大學之道。大學之道是講大學之理念、大學之目的。《大學》一書中,開卷即説:「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這是大學之「三綱領」,是與大學之「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緊緊連繫的。而這三綱領清楚地以「至善」為大學終極之目的。
 
需要説明,大學之道的「大學」並非指今日的 university,而是指「大人之學」。「大人之學」之對是「小童之學」,古人8歲入小學,學識文字及灑掃應對之事,15歲則開始「成人」或大人之學,所學為上述之「八條目」。自董仲舒倡獨尊儒學後,孔子所以教人之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即成為儒家之經典。至宋代,更以《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為四書。四書具有經典之地位,其權威且在六藝之上。自此之後,四書五經(《樂經》已失傳)遂為讀書人尊奉之經典。中國古時之高等教育機構,從漢之太學到後代之國子監,皆是國家養士之所,類近今日之大學。其攻讀鑽修者,固以四書五經為核心內容,而1,300年的科舉取士,所考試者亦以儒家之經典為主。故自漢以迄清末,從學術思想上言,如馮友蘭所言是中國的「經學時代」。(註1)
 
在二千年的「經學時代」,中國讀書人讀書應試是以儒家之經學(四書五經)為主的,講的是從修己而齊家而治國而平天下的學問,其核心是成德之學,根本上是「做人」之導,是建立社會之道德秩序之道;一言之,即是「大學之道」。錢穆先生指出中國的學問傳統向來有三大系統,他説:
 
 第一系統是「人統」,其系統中心是一人。中國人說:「學者所以學傲人也。」一切學問,主要用意在學如何做人,如何做一有理想有價值的人。 第二系統是「事統」,即以事業為其學問系統之中心者。此即所謂「學以致用」。 第三系統是「學統」,此即以學問本身為系統者,近代中國人常講「為學問而學問」即屬此系统。(註2)
錢先生顯然是認為「人統」是中國學問的根本。相對地説,「學統」是比較不發達的。唐君毅先生也認為中國沒有一個所謂「認識心的主體」,因此沒有發展出真正的學統。中國學問重視「人統」,即「學如何做人」。換言之,中國重視的學問是「做人的學問」,這種學問是指德性之知,不是理智之知,也就是《大學》所講的「明明德」的學問;用牟宗三先生的話,這是「生命的學問」。(註3)
 

二、「從經學到科學」:大學之道之變

 
中國的「大學之道」到了20世紀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與中國學術性格之轉換是密不可分的。中國學術性格出現了一個「從經學到科學」的主軸性轉換。
 
1905年,滿清王朝覆亡前六年,清廷下詔「廢科舉、設學校」,這是力圖求存,晚清「新政」的一項大舉措。此舉固然挽救不了清之覆滅,但無疑是中國百年現代化運動中一權大事件。「廢科舉、設學校」,不啻是宣告了「經學時代」的結束。士大夫這個階層從此退出了歷史的舞台,而「西學」,特別是「科學」,也因此進入中國的新教育的視域。
 
誠然,作為中國的新高等教育機構的大學制度,也是從歐洲移入中土的。大學取代了傳統的太學、國子監。須特别指出者,中國從歐洲移植的大學制度,是歐洲的新的大學制。歐洲的中古大學綿延近千年,到了19世紀,德國的大學首先推行改革,倡導科學研究,創造新知識,把以宗教為本的「尊信仰」的中古大學轉化為以科學為本的「尊理性」的現代大學。德國大學最大的改革是把中古大學的核心——神學(聖經)——由科學取代了。
 
講到這裏,我想指出,中國現代大學的範典奠基人蔡元培先生於20世紀初留學歐洲,他考察接觸到的正是開西方大學新風氣的德國現代型大學。無疑地,德國柏林大學是他日後鑄建中國的大學的參照範式。
 
1911年辛亥革命後,蔡元培在臨時大總統孫中山領導的政府中擔任教育總長之職,他在任內頒布〈大學令〉,廢去「忠君」、「尊孔」等信條,確定大學分為文、理、法、商、醫、農、工七科,以文、理為主,取消經學科。民國元年(1912),嚴復任北京大學(原「京師大學堂」之改稱)首任校長,將經學與文科合併,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説:「民國元年,〔北大〕始併經學於文科,與德國新大學不設神學相類。」(註4)應説明者,所謂「併經學於文科」是指就經學内容性質,選擇地分別收納到哲學、歷史與文學中。
 
這個「合併」在學術思想上是革命性的,因為經學的獨立身分與主體性已經消失,當然也沒有了聖典(sacred books) 的光環。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説:「於是此二千年來為中國人思想之君主之經學,乃始被革命而退位。」(註5)在一定意義上,中西的現代大學在學術性格上出現了一個範典式的轉換。在中西的現代大學中,科學分別取代了經學與神學而踐學術之主位。自二十世紀初到今天二十一世紀,我們從學術思想與文化的性格與發展來看,中國的「經學時代」結束後,進入一個新時代,就是「科學時代」。其實,這是一個世界性的變化,西方也已從「神學時代」轉到「科學時代」。現代大學,無論中、西,已無聖典,誠如雷斯曼 (David Riesman)為「世俗的學術殿堂」了。
 
 
註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頁485。
註2:錢穆:〈有關學問之系統〉,見《中國學術通論》(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77),頁225-226。
註3:牟宗三:《生命的學問》(台北:三民書局,1970)。
註4:見梁柱:《蔡元培與北京大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頁41。
註5: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頁489。

 

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