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農曆年杪,日本東京上野東京國立博物館平成館開幕,向台灣國立故宮博物館商借得有「天下第二行書」之稱的唐行書大家顏真卿的〈祭姪文稿〉真跡展出,展期逾月(由1月16日-2月24日)。因〈文稿〉屬華夏國寶級文物,竟率爾東渡,曾令台灣有識之士,捏把冷汗,深怕一且損毀,就沒法子彌補。要明白這帖〈文稿〉,則得從唐玄宗安祿山丶史思明之亂說起。
話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西元755年),安祿山丶史思明於魚陽起兵叛唐[「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勢如破竹。時顏真卿(西元709-785年)堂兄顏杲卿(西元692-756年),只以數百老弱殘兵守范陽常山,幾經周旋,終被叛軍所擒,兒子季明被殺。顏杲卿含悲忍痛肆罵安祿山不止,雖舌頭被割,仍吱唔不停地罵,壯烈成仁。(事見宋歐陽脩《新唐書·烈傳·第一百一十七·忠義·中》;就是宋末文天祥〈正氣歌〉所說的:「為張雎陽齒,為顏常山舌。」)
安史之亂平息後,忠義之士獲朝庭褒揚,書法大家、顏體開山祖顏真卿特為堂姪顏季明之犧牲死義,獲追贈為贊善大夫,用行書寫了一帖留名後世的〈祭姪贈贊善大夫季明文文稿〉(寫於西元759年),簡稱〈祭姪文稿〉,俗稱〈祭姪稿〉或〈祭姪帖〉。
〈祭姪季明文稿〉以顏體行書字勝,元書法家鮮于樞在其《論草書帖》中評為「天下行書第二。」(第一為晉王羲之〈蘭亭序〉,第三為宋蘇東坡〈寒食帖〉。)
韓愈以儒家道統自居
繼後,則有唐韓愈(西元768-824年),則有以文辭見勝丶傳誦後世之〈祭十二郎文〉。要明白此文,則要從韓愈〈諫迎佛骨表〉,以及其後姪兒韓湘子點化和潮州驅鱷等諸般遭祭談起。
據傳東漢明帝時夜夢金人,乃遣使求法,旋於洛陽建白馬寺,印度佛教遂於中土紮根開枝散葉,至中唐而鼎盛。佛教並由此而與根發於本土之道教和儒教鼎足而立,並稱三教。然而,因為佛教是外來宗教,故隱然存有外來與本土文化相左,難以磨合之困難,儒佛矛盾屢見。
鳳翔扶風縣(今陝西寶雞市)有一法門,寺內有一座佛塔,藏有釋迦牟尼佛指骨(佛舍利)一節(據大陸傳媒報道,1987年陝西法門寺出土了四枚舍利子,其中一枚被認為係佛中指骨)。按唐朝當年釋俗,該法門佛塔,每30年開塔一次,把佛舍利取出,供人膜拜。俗傳開塔之年,定必人壽年豐。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西元819年),又是開塔之年。正月,憲宗遣中使杜英奇押宮人30人,持香花迎佛骨於宮內,供養三日。上行下效,全國遂泛起一陣禮佛風潮,不論王公庶士皆奔走捨施。百姓更有廢業破產,焚頂灼指而求供養者。
以儒家道統自居,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時任刑部侍郎,立刻上表諫阻,就是篇那有名的〈諫迎佛骨表〉。而追溯16年前,即唐德宗貞元十九年(西元803年),因為同他一起長大、頗象老姪嫩叔的姪兒,十二郎韓老成之喪而傷痛欲絕。身為季父(四叔)的他,寫下一篇後人評為「千古絕唱」的〈祭十二郎文〉(謂十二者,指輩份排序,是同輩兄弟中,相互混序之大排行)。十二郎死時,年未滿四十,他的兒子,即韓愈姪孫韓湘子,也只有十歲。韓愈在文中哀痛的說:「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下葬,粵音貶)不臨其穴。······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影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尤何尤(都是我的錯,怨誰呢)?彼蒼天者(天呀),曷其有極(無限愴痛啊)!」
韓愈在祭表中答應已逝的十二郎要教其子,幸其成,所以後來民間就衍生出一連串叔姪兩人相處和論仙之道。
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說,韓愈有一姪自江淮來依親,韓愈讓他到書院讀書,他不好好地用功,反而霸凌同學;韓愈無法只得要他去和尚寺讀書,又被寺院住持投訴他狂妄。韓愈罵他一事無成,他卻自炫有真本事,能令牡丹變色,並即時表演給韓愈看,韓愈亦為讚賞,並成詩一首誌其事:「擊門者誰子?聞言仍吾宗。自雲有奇術,探妙有天工。」(〈徐州贈族姪〉)
八仙韓湘子是韓愈姪兒
世傳韓湘子為八仙之一,道教八仙源起唐宋,其時,民間已流傳〈八仙圖〉,唯八仙之名至明吳元素著《八仙出處東遊記》(《東遊記》)始為定型,即:漢鍾離(鍾離權)、呂洞賓、鐵拐李(李鐵拐)、張果老、何仙姑、曹國舅、韓湘子和藍采和等包括男女老幼,貧賤富貴八類型人物,各仙有各仙法寶,合稱八寶,韓湘子的法寶是紫金簫。據傳韓愈曾告誡韓湘子要好好做學問功夫,韓湘子回答說與韓愈所學不同,為韓愈所斥。北宋仁宗年間劉斧之《周璿》所言,韓湘子曾開解韓愈說:「公排二家之學,何也?遺教久矣,公不信則已,何銳然橫身獨排也?焉能俾之不熾乎?故有今日之禍。」韓愈回答說:「豈不知二家之教,然與吾儒背馳,······,今上惟主張二教,虛己以信事之。恐吾道不振,天下之流入於昏亂之域矣,是以力拒也。」後韓湘子外遊,得漢鍾離、呂洞賓傳其仙道,更在仙桃林中,因摘桃子而從桃樹墜地而死,屍解而成仙。
(魏晉時,道教之葛洪,提出「仙人可學論」,並言誰為神仙有三種:即天仙,地仙和屍解仙。屍解仙是仙之下者,是說道士得道,可棄肉體而仙去,不留遺體,只假託衣、杖或劍等物遺世蟬脫而脫劫飛升──這一升天過程,叫屍解,仙名則叫屍解仙。)
韓湘子據傳能叱石成豬,道教音樂〈慶花引〉亦相傳為韓湘子所作,度韓愈之後,開始一連串神話故事。唐韓若雲《韓仙傳》對韓湘子的記載是:「韓湘,自少學道,呂洞賓度之登仙,湘又欲度其叔愈。會愈(于長安)宴集朋僚,湘赴宴,勸愈棄官道,呈愈詩有「解造逡巡酒,能開傾刻花」等句,愈斥為異端,不從。湘乃以徑寸葫蘆酌酒遍飲坐客;又以火缶載蓮,頃刻開花,花上有字成聯云:『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愈終不悟,乃別去。」(但北宋仁宗年問劉斧之《青瑣高議》則言:「『解造逡巡酒,能開傾刻花,』發生在韓愈出藍關之後,辭官回江淮之時。」)
韓愈上唐憲宗諫表力言,不應信奉佛教,舉例說出歷朝信佛諸朝,俱運祚不長,事佛在求福,卻反為得禍,而「夫佛本夷狄之人,······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乃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唐憲宗看後大怒,說:「愈,人臣,狂妄敢爾,固不可赦。」因而要處死韓愈,幸得裴度、崔群等大臣說情,方得免死罪,但即時貶為有八千里路之遙的廣東潮陽(潮州)刺史。韓愈連夜趕程,到了藍關(今陝西藍田縣東南),大雪連天,馬不能行,正當呼天不應、叫地不聞之際,韓湘子翩然而來,解他危阨,韓愈仍頓悟昔韓湘子「雲橫秦嶺」兩句之意。(唐韓若雲《韓仙傳》說:「後愈以諫彿骨事,貶潮州,別家赴任,經藍關,值大雪,馬憊於道。湘忽至,愈悟,『子言驗矣!』」)於是,韓愈乃就此二句補足全詩:「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本為聖明除弊政,敢將哀朽惜殘年?雲橫秦嶺(終南山)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韓湘子)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唐韋莊(西元836~910年)《又玄集》則題為〈貶官潮州出關作〉],得韓湘子之助,韓愈方得到達潮陽,最淒慘的是,韓愈上路後,家人亦被逼離京,韓愈被困在藍關時,尚不知妻子兒女在何處,而竟然──他的四女挐竟於二月初病死途中。韓愈在〈女挐壙銘〉序中追述:「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逼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父訣,又輿致走道摵頓,失食飲節。死於南層峰一驛,即瘞道南山下。」
韓愈設壇驅鱷
韓愈甫抵潮州,即寫了一封謝罪表,向唐憲宗悔過,說自己──「狂妄戇愚,不識禮度,言涉不恭,正名定罪,萬死莫塞」,希望憲宗恕他狂真,謂「言雖可罪,心亦無它」,他所領州「在廣府極東,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毒霧瘴氛,日夕發作」,而他又是從少多病,「年纔(才)五十,髮白齒落,理不久長。所處遠德,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魑魅同群」,苟非聖主「哀而念之」,誰肯為他進言?
韓愈在潮州廣開始結交僧侶,並與大癲和尚成了好友。謝罪表呈上後,憲宗將他改任袁州(江西宜春)刺史。迎佛骨供養之翌年(西元820年),唐憲宗崩。韓愈治下之潮安縣東南有鱷溪,溪多鱷魚,為患鄉民。韓愈赴潮洲途中至樂昌,就聞當地居民,談鱷色變,瀧頭小吏更力言,鱷溪的「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
韓愈到任後,勘知鱷溪確有鱷魚,而且「食民畜產將盡,是以民貧。」於是命下屬秦濟以一羊一豬投入溪中,設壇致祭鱷魚,又把寫就之〈祭鱷魚文〉一併投入溪內祝禱,以為鄉民驅鱷。他的立論「理據」是,普天之下莫非唐土,率土之濱莫非唐臣,山川鳥獸也得聽命唐皇,他奉唐皇之命為潮州刺史,護土護民有責,而今鱷魚為禍地方,他有責任驅除鱷魚,以維護地方及潮州人民安寧。因此他一面勸說鱷魚應棲息、覓食於潮州南面之大海,一面威逼鱷魚得離開潮州,不要為患鄉裏。他譴責「鱷魚睅(音旱,眼球凸出貌)然不安豁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剌史(韓愈)亢(抗)拒,爭為長雄。」他受天子之命為潮州刺史,有責任守土治民,他奉天子討罪,因而與鱷魚約定,盡三日至七曰之內,其率醜類(鱷魚)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如果鱷魚冥頑不靈,傲天子之命吏,不徙以避之,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他警告說,如果這樣,他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相抗,必盡殺之仍止。到那個時候,鱷魚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據五代後晉劉煦《舊唐書》說,壇事畢,是夕,暴風震電起自溪中,數日後,溪水意盡涸,鱷魚西徙六十餘里,自後,潮州再無鱷患。俗傳此是韓湘子法力所致,其後,潮人將鱷溪易名為韓江,韓愈設壇之處,後建有渡橋,據雲亦是得韓湘子法力之助,始能打礎碇,故名之曰湘子橋。坊間流傳之《廣東州府縣名歌》有詞曰:「潮州城內有海阻,始屬饒平大埔堂。澄海普寧兄弟邑,惠來均與共嶺疆。揭陽舟到潮陽後,豐順同程不覺長。一自韓文宣化後,河清海宴不揚波。」然而據雲,祭鱷之後二十九年,唐武宗時宰相李德裕(西元787-850年),被貶官為潮州司馬;北宋參知政事陳堯佐(西元963-1044年)在潮州時,溪中仍見有鱷蹤跡。
從兩篇祭姪文談唐朝顏真卿韓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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