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伊甸的夏娃

走出伊甸的夏娃,尚未飽享母系氏族的尊榮,便已墮入凡塵。在另一性別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中,飽嘗失樂園之痛。

又是一年「女王節」。「女神季」撫今追昔,憶苦思甜之餘,不免千年一歎。回首來時路,走出伊甸的夏娃,尚未飽享母系氏族的尊榮,便已墮入凡塵。在另一性別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中,飽嘗失樂園之痛。

幾千年的男尊女卑,幾千年的苦雨淒風。在世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教下,在禮教「三從四德」的重壓下,在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扼殺下,古代女性被物化為傳宗接代的生育機器,遭受神權、政權、族權與夫權的四重支配,不堪重負,步履蹣跚。

紅顏禍水 紅顏薄命

在孔夫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慨歎中,在陰謀論者「最毒婦人心」的詛咒中,在衛道士「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質疑中,「紅顏禍水」成為中國深重的性別原罪,置女性於道德審判的「眾矢之的」:桀因寵妹喜而亡夏,紂因迷妲己而亡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竟只為博褒姒一笑……於是乎,無論君主的荒淫無度與倒行逆施,顛覆王朝的罪名被統統加之於紅顏,女性淪為「為尊者諱」的代罪羔羊。

眾人只道西施麻醉了夫差,釀亡國滅身之禍,殊不知奇女子凜然赴義的默默犧牲;眾人只道貂蟬離間了董卓父子,引呂布弑父之誹,卻不知弱女子巧施反間的苦苦周旋。武則天臨朝稱帝終建周代唐,無字碑上任由評說的刻意留白,終究無法抹煞千古女帝前承貞觀後啟開元的政績斐然!楊貴妃專寵誤國致安史之亂,長生殿內陰陽永隔的離情別意,何嘗不是絕色女子執子之手死生契闊的絕世愛戀?如鐵雄關竟無法阻擋清軍鐵蹄,江山變色生靈塗炭,難道僅因「衝冠一怒為紅顏」?慈禧兩度垂簾,禍國殃民貽害無窮,又豈能與咸豐帝的養虎為患無關!

伴隨着「紅顏禍水」的偏見與謬論,亦註定了「紅顏薄命」的天劫:從「楚王好細腰,宮中有餓人」的極力迎合,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的無奈承受;從王昭君的落雁花容,化作《出塞曲》漫天黃沙的一抔黃土,到蔡文姬的生花妙筆,道盡《胡笳十八拍》顛沛流離的半世悲鳴……

女性情感的壓抑

文明的壓抑主要表現為對女性情感的壓抑:從中山狼的得志猖狂,到負心漢的始亂終棄;從伴君王的朝不保夕,到分骨肉的肝腸寸斷;從白頭宮女的「宮花寂寞紅」,到深宮怨婦的「紅葉題詩」;從「一入侯門深似海」的形影相弔,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千回百轉;從「伊人獨憔悴」的面容枯槁,到「人比黃花瘦」的骨立形銷;從「須知羽翼不相宜」的黯然神傷,到「欲問相思處」的潸然淚下;從「終日思君不見君」的無可奈何,到「淚濕春衫袖」的悵然若失……

班婕妤堪稱「掃眉才子」,卻也難逃「秋扇見捐」厄運;謝道韞享譽「風韻高邁」,卻也難免嗟歎「奈何王郎」;卓文君為愛夜奔當壚賣酒,孜孜以求「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魚玄機為愛心死詩文候教,念念不忘「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薛濤因愛夢碎幽居避世,獨自哀怨「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李冶因愛成空縱情聲色,笑淚控訴「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李清照國破家亡顛沛流離,飽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朱淑真遇人不淑此情難寄,癡望「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在文學的世界,多少木石前盟敵不過金玉良緣,多少豆蔻芳華抵不住三綱五常: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難抑千年癡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難泄滿腔悲憤;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一任真情付流水;王嬌鸞絕情負心漢,一由長恨無了期……林黛玉香消玉殞,薛寶釵獨守空房,難逃「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的宿命預言;十二釵千紅一哭,大觀園萬艷同悲,難掩紅樓夢醒的曠世蒼涼。

在女性的世界,對不公現實的不平則鳴,對不幸命運的不屈抗爭,交織成中國傳統女性悲劇的一抹亮色。於是乎,有了劉蘭芝以死明志,有了秦香蓮公堂陳冤,有了花木蘭代父從軍,有了玉堂春苦盡甘來,有了崔鶯鶯離經叛道,有了杜麗娘死而復生……

而今,走出伊甸的夏娃,不再逆來順受,不再忍辱偷生。從失樂園到復樂園,夏娃浴火重生、華麗蛻變,不止吐氣揚眉,儼然鳳凰涅槃!

原刊於《大公網》,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