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的光影

知道在記錄以後,許多情感和人事將會永遠消失,只有照片和回憶,努力在訴說、提醒和印證那些「曾經」。

光影之迷人,有許多聯想。哲學有柏拉圖「洞穴的譬喻」:一群囚犯長期被監禁在深山黑暗的洞穴裏,腳銬上了重如石頭的鐵鏈,眼睛只能看見火炬掩映在牆壁上所反照的洞穴外頭的風景。有天鎖鏈斷掉,囚犯摸黑走出了洞穴。待適應刺目的強光以後,才真正在光明中目睹現實世界的真相,是為智慧的開端。光之奇妙,被尋找真理的人倚傍着,被攝相者在其所到之處歌舞。

攝相紀錄消失的「曾經」

攝相總是帶點悲情。先是「一旦照片製作完成了,攝相師和他的行為便將消失或被遺忘;其後看舊照片,那些曾經真實存在過的景物和人面或許不可能再在眼前出現,訴說的是難以忘懷的人生中那些激情的、歡快的、受控的、失落的和痛苦的經歷」。它們都在看舊照片的時候,在主體的意識裏獲得重生。更為終極的是,知道在記錄以後,許多情感和人事將會永遠消失,只有照片和回憶,努力在訴說、提醒和印證那些「曾經」。

基於存在的消失是遲早之事,這才突顯出攝相的重要。從前是家家戶戶盛裝聚於影樓,拍一張珍貴的全家福,告訴自己咱們的家庭齊齊整整,多麼幸福。婚照的甜蜜,把艱苦經營的愛的關係牢記在心,那是兩人要繼續走下去的堅石。給孩子們拍照,記錄他們每天的成長,並隨着變化,寄予厚望。至於拍攝自己,便正如攝相師所言:「我可以在拍攝的特定時空裏,重現我自己和我的世界,這就是為什麼自我攝相如此迷人。」喜歡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一個關於二維相片的說法:「我所看到的曾在這裏了,卻又迅速與曾經存在的分離,已經被攝相活動延連分化了。」如果說每張照片都是存在的見證,而又歲月無情,相片便填補了失落、失去與失憶。

蘇姍桑塔(Susan Sontag)書寫關於相片的文字,十分諷刺。桑塔說大部分被拍攝的對象,「都因為它能引起愁思,才有被拍攝的價值。所以相片都是時間的停頓,因而攝相的行為即干預着他人(或物)的死亡、脆弱、易變……它精準地把一小片時刻切割出來並凝固了,由此引證了時間流逝的殘酷」。現在我們拿起相機甚至手機的一刻,拍攝是如此輕率、鹵莽與不負責任,濫拍在我們當下的生活裏,每天都在發生,從來沒有想及桑塔所說的沉重感。

看到桑塔的攝相師摯友安妮.萊博維茨(Annie Leibovitz)拍攝桑塔於癌症末期,衣衫襤褸,頭髮凌亂,蜷縮在病床上,異常凋零與萬分痛苦的一刻,便震懾於怎麼一個戀人與摯友,會提起相機攝下愛人生命將近消亡的時刻?那些照片甚至摧毀了世人對這位靈氣逼人的作家及文化學者僅餘的美好想像。這是為了告訴自己心愛的人真的不久於人世了,因而強迫自己接受這殘酷的事實?這點閱讀,在這極度爭議的攝相行為和倫理反思之間,可能是較易為人接受的解說。但桑塔所曾作過的一刀見血,說攝相的行為即在干預着他人的死亡的說法,極其深刻。而對着愛人提起相機,記錄她在病床上呻吟,步向死亡的苦況,桑塔的痛苦可是雙重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