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綠簿旅友》看公路電影

公路電影即如人生,遇上的人和事談不上理由,要找的路找不上,又停不了在計劃裏的一個站。錯過了什麼,纏上了什麼,發現了什麼,都不是荷里活式電影中有計劃有組織的書寫;那是一個沒有預習的旅程。

從前很喜歡看德國導演溫達斯(Wim Wenders)的公路電影,主要是那份無政府、荒謬。以及難以預知的淒迷。其時的人生階段無甚責任,前途有待摸索,但亦帶着遺憾、恐懼及期望,因而墜入主角在公路上的際遇、失落以及情歸何處之感。

雖說溫達斯的公路電影於九十年代吸引了不少香港觀眾,算得上是藝術電影,但呼應了九七前的迷惘,尤其是《巴黎‧德州》,討論也很熱烈。縱然如此,那份觀賞經驗,說到底也是個人內心的交結過程:冷霧裏頓失方向,但心有所屬;追尋的和碰上的恰成對比,再上路時已是百年身。

近年不論是否藝術電影或是網上劇,多了不少路途上的故事,寓意着莫名的人生旅程。當然,如果是驚慄片,便是說一項無聊的抉擇,使眾人踏上了不歸途,如此套式,連電影學生也躍躍欲試。

看了一齣北京學生拍攝的深夜故事,十分喜歡。內地送單服務鋪天蓋地,行業甚至有人舉辦外送比賽,邀請參賽的外送服務員,如果能在兩個小時內完成送單到某個數目,便可獲取勳銜和獎金。不少外送者參與比賽,感人的故事便藉此開展……你可以想像送貨者各式各樣的奇遇。有遇上失約的收貨者,也有收貨者正值人生的低潮,在天台上大吵大鬧要跳樓,送貨的人目睹這樣的情景,應該把貨丟下便走,還是努力阻止人間悲劇的發生?立時見出人物生命的素質。

路程與道德抉擇幾乎並駕齊驅

當然公路上意外頻頻,送貨的人可能因天雨路滑而有所延誤,痛失良機;亦會因為電梯失靈,耽誤了收貨人的人生大事……然而路程與道德抉擇幾乎並駕齊驅,要書寫的道德故事便自然有了格式。

奧斯卡大熱電影《綠簿旅友》是荷里活格局的公路電影,改編自非裔鋼琴家雪萊與意大利白人司機東尼的真人真事。那段於六十年代由紐約橫渡美洲內陸,於多個省市演奏古典音樂的事件,箇中涉及的種族與階級的偏見和歧視,浮現於整個旅程。編劇幾乎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探討群體與個人,普遍價值與特殊場域,以及抗拒將任何觀點一體化。電影的情節基於可信和可能,作出濃縮及強化問題的處理比比皆是。如此公路旅程有爽與不爽的段落,都在各種化解和奇謀中避過矛盾,直至最後一站……公路是一場教育,上路是起點,終站亦非結束。以路途上的際遇和彩虹寫故事,其實具備一切方便和好處,只要不滯留不礙事,可以繼續上路,便有擺脫和放下的可能。

問什麼是公路電影,那重要的啟迪不在類型和套路,而在過程的展示,人倫糾結的疏解與催化,結束一段關係的悽情,以及邁向未明前路的期盼。個人較為喜歡溫達斯的公路電影如《大路雙王》,雖然有時嫌其過分坦率與粗糙,沒有任何解決的意圖,但取其真摯,流露生存的本原本相。公路電影即如人生,遇上的人和事談不上理由,要找的路找不上,又停不了在計劃裏的一個站。錯過了什麼,纏上了什麼,發現了什麼,都不是荷里活式電影中有計劃有組織的書寫;那是一個沒有預習的旅程。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