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三種「誤會」,都是以傳統職業觀念來看教育:以為應該「學以致用」,因此看不慣年輕人「不對口就業」;以為教育是為了供應社會需要的勞動力,因此以為出現了人力資源的供需失衡;以為金字塔形的機構是一種永恒的現象,因此年輕人不在乎在機構內向上爬,就是不求上進地「逐底」、「下流」。
教育改革 放眼目的
這些都是從宏觀角度看教育的功能。筆者主要是研究教育政策的,傳統的政策研究,就是看數據、看統計、看趨勢、看管治、看結構、看財政等等。因此研究入學率、在校率、畢業率、升學率、就業率;研究人口變化、內部效益(資源的高效使用)、外部效益(資源的社會效用)。在這些前提下,研究體制結構、資源分配、學校領導、課程發展、質量保證、教師評估、學生考核等等教育行政方面的措施政策。
這裏忍不住向讀者介紹一下筆者對這個問題認識的過程,也是一個學習的歷程。是上一輪教育改革,啟發了筆者,開始看教育以外的大環境。最記得1999年1月25日,也就是整整20年前的今天,當時梁錦松做主席的教育統籌委員會,啟動教育改革,在香港大會堂聚集了800位社會精英,筆者的啟動演講,題目是「教育問」,用了大約40分鐘時間,全部都是問題,沒有答案。
當時台下沸騰,紛紛訴說教育的不是,而且大都拋開了自己的社會職分,不知不覺地都以家長身份,近乎控訴。其中至今歷歷在目的,是馮可強先生的一番話,大意是:引起家庭中不愉快的,往往就是孩子的功課。另一位(忘記了是誰)甚至說,夫妻之間引起爭拗的,往往也是由於孩子的功課。
回想起來,當年教統會做對了一件事:沒有急於提供答案,而是動員全社會,用了一年的時間,討論「教育目的」。還記得在每家小學豎立一棵紙板做的樹,每名學生掛上一隻紙蘋果,上面寫"I have a dream. Education should be…"。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收到1.4萬多份來自社會各界的建議書。後來就提出了「樂於學習、善於溝通、勇於承擔、敢於創新」的「樂、善、勇、敢」四字臨時的教育改革目標。
全社會討論教育目的,裏面隱涵的思路,就是說,在教育的「目的」與「手段」兩個方面,在這個時候必須要改革,不能假設目的沒有問題,只談手段。不是期望在手段上「做多些、做好些」(Doing more and better of what we have been doing),而是從「目的」着眼。
假如「目的」不一樣了,原來的「手段」就要作根本的改變。這是當時香港教育改革的基本思維。
重點觀察 教育以外
近年有機會觀察、諮詢、參與世界不同地方大大小小的教育改革,可以說,絕大部分的體系,都只不過是在原來的教育形態上面,修修補補。花了龐大的人力物力,結果就像修車一樣,修完還只不過是原來那部車。現在環顧,在這方面,香港、新加坡、上海可以說是例外。芬蘭和加拿大的安大略省,也是這樣的思路。
恰巧當時在OECD(經合組織)主持終身教育的老朋友David Tuijmann路過香港,他介紹的北歐終身教育景象,給了筆者兩方面的啟示。一個是教育與社會的關係,尤其是變化了的社會對教育的影響;另一個是貫穿教育制度的主軸,應該是「學習」。
現在回想起來,他所介紹的情況,其實並無特別驚人之處,但是這兩個方面,卻成了筆者從此思考的兩個主要方面:也就是近年在各地作演講,ppt通常的第一張:「教育的最終目的—學生的未來;教育的核心業務—學生的學習」。熟悉本欄的讀者,也許見過許多次。不厭其煩,一個宏觀,一個微觀。這是筆者學習心得的最簡概括。
是從那時候開始,筆者才開始注意教育以外的社會。因為假如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學生的未來,那麼,未來的社會將是怎麼樣的?
今年一年級的學生,16年以後就要進入社會了(假設人人都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16年以後的社會將是怎麼樣的?要知道未來,先要知道現在。稍微接觸,就已經大吃一驚。
首先注意的是workplace。這個字,一般譯作「職場」,筆者把它譯作「工作形態」。並非直譯,但認為在使用起來更加貼切。英文的"place",其實並不一定是一個實體的「場」
首先引起注意的是投資銀行,也是緣分,一個偶然的機會,發覺他們不是按傳統的科層結構,而是每一個客戶設立一個工作組(taskforce)。
筆者也在大學教過學校管理,這與Max Weber經典的工業社會科層架構(bureaucracy)完全不一樣。後來才知道,許多比較新的行業和機構,都是如此。靠的不是明細的部門分工,而是綜合性的「一站式」服務。Taskforce以外,也有叫做Deal Team、Project Team、Account Team。也有一些採取所謂「矩陣式」結構,也可以說是「部門分工」與「一站式」之間的中和。等等。
身邊事物 蘊藏智慧
由於在大學擔任的職責,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是籌款,經常有機會與商界的朋友交往,從他們口中的描述,社會的工作形態景象,逐漸愈來愈清晰。筆者有幸在大學當了18年的學生宿舍舍監,他們畢業後的動態、畢業前的思考,都大大幫助了筆者不只是認識了社會的變化,也認識了年輕人的變化。這些認識過程,不是一個兩個研究項目可以代替的,而是一個長期觀察、反覆求證的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假設,不斷推翻自己的過程。
舉兩個例子。聽美心集團的創始人伍沾德先生的分析,才感覺到,傳統的「規模效益」(Economy of Scale),已經不一定是一家公司擴展時基本的考慮。這正應了文獻中"less of more"(少量多款)的論述。聽田北辰來大學講他們G2000的兩句座右銘:
一、When it works, it’s obsolete!(筆者的翻譯:流行的,已經過時了!)
二、Customers don’t know what they want.(顧客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也是世界上有關Innovation的文獻中經常出現的,也證明生產並不一定是為了滿足要求。)
這兩句話都充滿着對於現代社會(筆者稱為後工業時代)的深刻認識與智慧。
與此同時,剛好又有機會看到一些傳統工業社會典型的流水作業式的工廠。早期香港的玩具廠、改革開放初期東莞的工廠、非洲萊索托與斯威士蘭的製衣廠……親眼看到了差利.卓別靈《摩登時代》的現代版。
但也看到這些傳統工廠的式微,深圳一些工廠在短短的一二十年裏面,就要不斷轉型,否則就難以生存──從幾乎全部操作工,轉型為生產、設計、營銷人員各佔三分之一。也可以看到對人員學歷要求的轉變。
經年累月,不斷的假設與推敲,慢慢就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教育觀──從生產形態、機構形態、工作形態,到個人的職業形態,以至人們的工作意識形態,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根本的、全面的、不可逆的變化。一句話:變得認不得了。
總的來說,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學生的未來,也是為了社會的未來。筆者在過去幾年,不斷提出一個看法:教育是人類為自己設計的體系;在不同時代,人類對於教育會有不同的觀念,因而不同時代的教育體系,必然帶有該時代的經濟、社會、文化,以至宗教的特點。也就是說,教育是會過時的!這是我們面臨的最大挑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