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周,談論社會的變化。那些變化,是根本性的、大幅度的、全面的,因為是不可逆的。這些變化,大部分是人們在生活中早就感覺到的,並非任何新發現。只不過,一則這許多現象,人們不一定會拼起來形成一個全面的圖像,二則不會聯繫到教育。初看是零碎的,慢慢看到拼圖的全局,才知道是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再聯繫教育,就大吃一驚。這是近年來筆者的學習過程。
但是近日又發覺,要把社會的變化聯繫到教育,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些在社會上很成熟的人士,對於社會的變化,看得很深透,都是二十一世紀的前瞻性觀點。但是一談到教育,又回到傳統的觀念,彷彿又回到十九世紀的科舉時期。尤其是碰到自己的兒女、孫兒女,就更加難以跳出傳統的教育框架。本文就是嘗試把社會與教育,聯繫起來,做一個新舊對比。旨在說明:社會變了,教育也必須變!
傳統教育 猶如工廠
其一:工廠式。工業社會的教育,基本上就是為了提供勞動力市場的需求,把「人」塑造成人力資源。工業社會的金字塔結構,傳統的概念,從下到上,一般是操作工、技工、技術員、工程師。每一層都有不同的學歷要求。最底層的操作工,其實什麼學歷都不重要,後來變成了只完成9年義務教育學生的出路。技工,需要有職業訓練;技術員,需要有中等或者是高等的專業培訓;工程師,需要有大學學位。
於是,教育也成了金字塔;而教育的金字塔,又恰好與人力資源的金字塔貼切吻合。筆者在本欄也提過,一個不客氣的說法,就是Toturing our students until they confess to the labour market!(把學生拷打,直至他們向勞力市場屈服!)
這種形態,在社會結構比較穩定的情況下,也許正好符合了社會的需求。因為相當大多數的人,都可以是本欄常說的:一紙文憑、一技傍身、一勞永逸、一帆風順、從一而終」。教育不只是為社會提供的「人才」,也為不同的人進入不同的行業和等級提供了認受性(legitimacy)。教育取得了社會的認受性,使個人能夠安心居於學歷給予的社會地位。教育,可以說是維持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
現在,在後工業社會,機構的結構鬆散了。社會不見得會平等了,但是社會的卻沒有了嚴謹而固定的結構;也就是說,人們的機會平等了。實際上,社會的階層差異還會長期存在,但是階層的界線變得浮動了。也就是說,個人的上下流動一定愈來愈加劇。
也就是周前本欄所述,整個社會鬆了,個人更自由了;但是個人也更孤單了,they are all on their own。因此他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更堅強,需要有社會流動的能力。用學歷來規限他們的前路,就是剝奪了他們的前路。
這裏的潛台詞推論,就是高等教育必須大大擴展。以學校有限的制度來決定學生是否應該接受高等教育,已經很不合時宜。在香港,即使是在制度內符合入學要求的學生,也會被拒於高等教育的門外,更是不可接受。
其二:結構性。傳統的工業社會,是一個結構性相當強的社會。由於大規模生產的需要,機構需要嚴謹縝密的組織結構,明細分工、精確分層。在裏面工作的人,必須嚴格地遵守工作程序的設計,每個人必須嚴格遵守規章制度做好自己本分,整個生產過程(工作過程)才能成功完成。而且,每一道工序,都有嚴格的質量控制把關,不合格的半成品就成了廢品。
工業社會的教育,也就是我們熟悉的現代學校制度,也是一個結構性非常嚴謹的建制。整個學校制度,就彷彿是一個傳統的工廠;學生在學校制度裏面,就彷彿是生產線上的原料,經過不同階段的加工,就成為最後的成品──畢業生。
分層篩選 違反現實
每一個階段,都有很嚴格的質量控制。每一年、每一個學期,都會有考試「把關」。概念是:如果沒有這些測驗,怎麼知道學生學到了什麼?這也是有些學校,尤其是小學,規定「每周一小測,每月一大測」(也有更頻密的)背後的理念。畢業的時候,學生會得到畢業證書,也就是學歷(credentials),那是出廠證明。用家—僱主—就根據這些學歷,相信學校加工過程的可靠性,接納畢業生進入工作崗位。
工業社會傳統的教育結構、學校結構,也完全符合這種目的。教育的階段(幼、小、中、大)是固定的按年齡分級。在極少數的情形下(而且往往是改革的結果,不是典型的形態),才有混齡的可能。也就是說,不管學生個人的成長快慢差異,每個學生都要「按時達標」。
學校也是集體運作,每一個班的學生,都要接受同樣的內容、同樣的教師、同樣的作業、同樣的考試,然後按照同樣的標準決定學生的成敗。
但是,現在社會需要的,是個人的潛力得到發揮,是個人得以按照自己的特點來學習。最近一期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大篇幅談到醫學的未來,在於個別化的醫療。教育也一樣,到處都在探討學習的個別化、個人化、對口設計、量身訂制,就是因為個人的前途,已經不再依附於固定的機構或者行業。教育制度的嚴謹結構,將會受到很大的衝擊。
其三:篩選性。以往,在教育過程中,不及格的學生就會被逼留級,也就是重複加工;又或者被開除,輟學,也就是成為教育制度的廢品。自從實施義務教育(香港稱為強迫教育)以來,政策上為了減少資源的重複投入,留級逐漸成為歷史。以傳統的觀點看,就很不理想。或者會說,學校制度因此失效,因為不及格的也升級了。也就是說這個工廠,廢品也出廠了。
在這樣的嚴格結構之下,學校制度只能產生同一類的畢業生。也就是在課程內容、課程目標與考試準則的劃一規定之下,只會產生在某些狹窄的科目裏面,按照特定標準獲得高分的學生。
然而,學生與生產原料不同的地方是:他們是人,而不是劃一規格的原料。他們各有自己的特點,有些也許適合學校制度的要求,但有更多也許他們的長處,在教育的劃一制度中,得不到發掘、發揮、認可。在傳統的學校制度裏面,他們無法通過「質量檢查」,也就成了「廢品」。或者說,在傳統的工業社會,他們就進入了下一個層次的勞力市場。
在後工業社會,要為學生準備他們的未來,就要讓每一名學生找到自己的價值,開闢自己的天地,開闊自己的前路。沒有一個學生是廢品。學生不被教育制度所接受,不是學生的問題,而是教育制度的問題。總的來說,教育所需要的,不是零敲碎打的修補式「改善」,而是根本性的變化。這個變化,殊不容易,但是已經刻不容緩,總要找到入手點。這應該是香港教育界共同關心的關鍵。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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