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面臨的是什麼挑戰?

從教育的角度看,假如我們還深信我們少數科目的獨木橋,足以讓年輕人迎接未來、度過一生,我們其實是在剝奪他們在未來生存和成功的機會。

前6周連續探討大環境的變化,包括經濟和社會根本性的結構性變化,引起人們職業前景與職業觀念的變化;也包括全球的亂象,不再是太平盛世;再加上科技發展對人類工作、生活、關係的衝擊。簡單來說,社會變了!世界亂了!科技狂了!目的不外是要看看教育受到的到底是怎樣的挑戰。

家長抱怨 為了什麼?

常常聽到家長抱怨,不滿意子女在學校的生活:

抱怨之一,是家課太多、太難,孩子常常做到深夜11點12點還做不完。

抱怨之二,孩子不愉快,不喜歡「學習」(做功課、溫習),一碰到學校的作業就愁眉苦臉,經常擔憂分數不夠高。

抱怨之三,孩子沒有時間學其他課外的東西──鋼琴、芭蕾舞、跆拳道、乒乓球、美術……但是也聽到有校長(主要是小學校長),訴說家長嫌學校安排的家課太少、測驗不夠多……

不得不說清楚,也不是每一所學校都會有家長的這種抱怨;同一所學校,也不是每一位家長都有同樣的感覺。輿論往往容易把一些顯著的表徵,任意推論成為全面的現象。

但是,家長對學校教育不滿意,也許還是相當普遍的,不論那是家長的親身感受、受同輩的群組影響,還是接受了媒體的渲染。

這也不限於香港。在台灣、日本、南韓,都有點怨聲載道。中國內地的課程改革,其中一個呼聲就是「減負」,減少學生負擔之謂也。

筆者對這個說法有保留。幼兒和少年,其實是閒不住的。腦科學家發現,幼兒的腦神經元,連結特別密集。幾歲的孩子,坐不穩、立不直、走不正,容易給大人罵「不像樣」、「不正經」,其實他們腦子裏面非常活躍,也是他們不斷接受外界衝擊,不斷學習的過程。一句話,他們閒不住,自動地閒不住。在他們來說,不是作業多少、負擔輕重的問題。那是什麼問題呢?

筆者在本欄提過,我們常常說要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可以有三個層次:引起動機、給予選擇、留出空間。簡單來說:教好、選擇、「留白」。平常我們說到「教學法」,最理想的,就是讓學生學得到、但是學得從容,也就是符合學生學習的規律。

然而,大部分時間,我們的教學,還是要學生按照我們的安排,也就是課程、課時、目標,中國內地統稱「課標」(課程標準),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學得好。這也是內地「教研」的基本性質,教師們會就課程的每一個環節,找出「重點」、「難點」,研究如何突出重點,刻服難點。

在香港,研究每一課如何上得好,也是教師的基本期望,胡混度日的可以說不是常態。

但是,由於我們要學生學好我們安排的內容──課程──老師就常常有「教不完」的顧慮。香港的教師,往往可以接觸新穎而有效的教學方式,而且也能容易上手。但是教師會覺得,這些新方式好是好,但是很花時間,「教不完書」怎麼辦?

家長對學校教育不滿意,也許還是相當普遍的,不論那是家長的親身感受、受同輩的群組影響,還是接受了媒體的渲染。(灼見名家圖片)
家長對學校教育不滿意,也許還是相當普遍的,不論那是家長的親身感受、受同輩的群組影響,還是接受了媒體的渲染。(灼見名家圖片)

給予選擇 留出空間

照道理,現在香港的小學階段、初中階段,都沒有了公開考試,但是教師還是有「教完」與「教不完」的概念。因此,學生「選擇」的餘地就不多。或者說,理念上,一旦讓學生有選擇,就會覺得不可控。有時候,整個教育體系都會被這種觀念籠罩;年前爭論一時的TSA,可以說也是這種觀念的影響:希望學生學習的每一步,都在可控的情況下發生。

在這種觀念影響下,「留白」就更加困難。「留白」,就是留出空間,讓學生按照自己的意願、目標、設計,學習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理論上說,這是學習個人化的重要一環,也是讓學生起碼在某個方面成為主動的學習者。但是在工業社會發展起來的教育體系來說,卻是完全不可控的,潛意識中覺得難以掌握。

我們現在的教育觀念,是逼着學生走一條為他們設計好的「獨木橋」。就在可數的幾個科目裏面,按照標準化的要求,達到我們期望中的目標。這與個別教師無關,也與決策者無關,更不能怪家長。

試想一想,這樣的教育觀念,與前數周描述的社會變化,豈非剛好相悖?社會的變化,要求個人更加堅強、更加獨立、更加靈活,才能在多變莫測的環境下生存;也期望他們在新的環境下,愉快生活,作出貢獻,以至引領社會。

固有觀念 為禍學生

在在學的階段,就是要養成這樣的素質。而要養成這樣的素質,不是靠上一些課,教他們如何堅強、如何獨立、如何靈活,而是要他們在生活中經歷選擇、經歷嘗試、經歷解難、經歷挫折、經歷成功,以至經歷失敗。一句話,要他們在實踐中認識自己、考驗自己、尋找自己、建立自己。

必須說回頭,在典型的工業社會,這些經歷和成長,只在少數人身上發生。或者是因為在教育體系裏面非常成功,成績佼佼,順利通過關卡重重的考試制度,被教育制度認可和鼓勵而成為領袖。也有少數被教育制度鄙棄,不服氣,奮發圖強而找到建立自己的路途。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那是一個結構嚴謹的社會,人們對於教育的篩選功能,沒有質疑的餘地;而社會也靠教育的分層分等,維持社會分層分等的認受性(legitimacy)。

現在發生的,正是這種認受性的逐漸崩潰。換句話說,現在的年輕人要是完全相信教育制度,把在教育制度裏面的成與敗,看成是自己能力的優與劣,看成是自己未來成敗的標誌,他們就無法在社會上生存。從教育的角度看,假如我們還深信我們少數科目的獨木橋,足以讓年輕人迎接未來、度過一生,我們其實是在剝奪他們在未來生存和成功的機會。

大家都明白,教育是一個堅固的建制,它在自己的體制裏面,按照自己的規矩運作,自得其所。社會對它的影響,很難傳遞到它的核心。所以說它是一個堅固的建制,是因為它的觀念,遍及教師、校長、家長、工商界、政府決策者,以至學生。環環緊扣,不容易找到缺口。

但是,教育觀念的改變,又已經刻不容緩,迫在眉睫,因為社會已經等不及了。有兩個方面,要是着手去做,肯定會有結果。

第一是上面所說的,在前線,假如我們大家都開始讓學生有逐漸多的選擇,假如大家都努力為學生開闢一些空間,學生能夠實踐學習的主動性,情況就一定會發生變化。不需要一定去觸動那狹窄的「獨木橋」,只要同時讓出選擇與留白的餘地,學生學習的主動性就會逐漸增強。

第二是大學收生,在內地是「高考」。大學收生仍然是關鍵的一環。一位上海的資深教育工作者說,假如高考不改,留白的空間,也會為操練考題製造更多機會。大學收生由於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按道理應該是打破教育保守觀念最合理的起點。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