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禽之間

人禽之辨,亦因對動物的寵愛而不能區分。在主人心目中,其所飼養和寵幸的動物,皆有四端。他們可以日夜舉證,說出寵物的惻隱、羞惡、辭讓和明辨是非的表現。

人類窮一生的精力來對付他者,除非那些是自己的寵物。

有趣的是,人類選擇成為自己竉物的「非我族類」,種類繁多,有些是匪夷所思的。只要鍾愛,什麼都可以。

連食人䱽都有人養

走進土瓜灣一間燈舖,看見店主養了一大缸魚。魚在燈光下金鱗閃閃,一共八條,大小超過成年人的手掌。店主知道我的好奇,聊了起來;說女兒看了一齣關於「食人䱽」的電影之後,建議父親要買嬰兒食人䱽。父親依從,便在店裏養了起來。食人䱽長得很快,每天要吃小生物,包括小魚。牠們的牙齒疏落但尖利,稍為遲了餵食,便會互相打鬥,且咬去同類者半邊魚鰭。店主指着一條殘缺不全的食人䱽,說明他的敍述真確。如果把人手放進魚缸,會立刻咬掉手指。

我知道無謂要問他為什麼要養,轉而打趣問他有沒有風水的原因;他回應很快:「養了以後,生意真的很好,信不信由你。」

連食人䱽如此可怕的族類,也可以每天讓牠們在背後游來游去,又得加以照顧,其他的家常寵物更不用多說,要說的倒是主人對牠們的情有獨鍾。一位平日寡言的朋友,只有在說到自己的竉貓時,才會眉飛色舞。她說到她在加拿大的房子,有天飛來了一隻蝙蝠,大家都很害怕,寵貓準備好身軀,凝望着天外來客,忽然就跳撲上去把牠抓了下來,神速、準確。隨後幾天,寵貓知道自己立了大功,神氣十足地在家裏大搖大擺,叫主人不要忘記。

我也記起一段關於貓的往事,但感覺令人生畏。話說一隻叫「阿友」的家貓,是妹妹小時候的命根,每天晚上抱着她的手臂睡覺,呼嚕呼嚕。一個冬夜裏,阿友在我被鋪旁邊東奔西跑,我也聽到吱吱聲響,顯然是牠活捉了一隻老鼠,要玩弄牠於掌上,然後趕盡殺絕。我聽見動物在廝殺的聲音,嚇得蓋上棉被,動也不敢動。稍後倦極而睡。早上起來,環顧四周,只見一個腎臟和一條老鼠尾巴;其他體無全屍。其後,阿友沒有神氣十足,依然眼光銳利地四出偵察,但就失去了我的寵愛;祖母亦隨即把牠送走了,妹妹哭得死去活來。

我家住西貢,是不少洋人和狗主人的居住熱點。有些住在山上的,喜歡飼養各式各樣的動物,包括蛇與蜥蜴。有些是秘密的稀有品種,門口守衞森嚴。主人有連自己也說不出的理由,總之是情有獨鍾。與動物同住同居,各適其適,是一些人的忌諱,同時也是另一些人的命根子。有人便決絕地不要與貓同居,認為牠們是虎類,有潛在的危險。這些判斷,早已與理性無關。

寵物可舉足輕重

寵物這回事舉足輕重,看關心和投入的程度多少。一位博士生在快要最後呈交論文的時候,寵狗患了急性腎病,待她從診所抱牠到家門前死亡。此事對主人的打擊太大了,其後還長了紅斑狼瘡,學位一事耽擱,心情也久久未能平復,家人對寵狗的名字,不敢再提。

人禽之辨,亦因對動物的寵愛而不能區分。孟子論人禽之辨,提出了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認定四端之分界說;唯在主人心目中,其所飼養和寵幸的動物,皆有四端。他們可以日夜舉證,說出寵物的惻隱、羞惡、辭讓和明辨是非的表現。其實連智能一事,人禽之辨也難以道明。或許因為如此,有些人不敢當動物主人,怕責任艱巨,怕舐犢情深。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