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書力抗六七暴動「平反」潮──看《解碼吳荻舟》與《中英街1號》

弄不明白事小,弄錯愈事大。百年來可見,中國獨立自主後,愈獨立自主愈大錯,愈大錯愈固執抱團全面凝聚鞏固封閉,繼續大錯和特大錯。

劉霞月前到了柏林治病,沙葉新20年前到香港演講,一到,都是呼了一口氣。六七暴動和佔中傘運,也是這樣憋了一口氣、呼了一口氣。

北京大學張維迎最近引述Liah Greenfeld(《Nationalism 崛起》的世界權威,曾在香港嶺大訪問)的民族主義論,張引申說中國鴉片戰爭以來的「落後國家的怨恨情結」。香港左派六七暴動是200年中國面對西方現代的怨鬱氣的延伸和陪伴爆發。中國和香港左派六七年後幾十年來對香港,也是在宣洩、處理這情結,過程中的失誤與不當造成今天香港八十後、九十後幾代的怨恨。

歷史不斷翻新重複,個人、組織與國族的政經社會大潮的主動與被動、正面與反面互為因果轉化。《中英街1號》企圖尋找六七暴動與佔中傘運之間某種相連的人的成長與社會福祉脈絡,觸及人類與歷史的根本,雖不大能進入,其志可嘉,但六七暴動者不言謝、佔中傘運大不以為然。

怕面對憋住的一口氣

幸或不幸,香港人百多年在幾波歷史狂潮中,都不大知什麼一回事。香港人無知,中國人不是無知,而是太(全)知,錯誤感應這200年的歷史創傷如何貫穿個人和群族,不願面對、怕面對憋住的一口氣。西學東漸、中國拙於因應的折騰和歷史創傷,延續到1949 年後的反右、大躍進和文革,以至八九六四。這些因應失誤的疤痕,乃是中國全民禁忌,不能觸碰;不久「結了疤、忘了痛」。

200年來,中國由大清到民國到社會主義中國,仍卸不下千百年文化包袱和200年怨恨情結,跳不出文化主體意識緊身衣(straitjacket),對西方及現代世界不能如日本和印度坦然、理性面對,仍只「從5000年中國看世界」,糾纏於中西關係百多年前一開始時華夷之辨的問題、命題和課題。

以不知為全知全對

弄不明白事小,弄錯愈事大。百年來可見,中國獨立自主後,愈獨立自主愈大錯,愈大錯愈固執抱團全面凝聚鞏固封閉,繼續大錯和特大錯;後來的錯起初是用以掩飾和扭曲前錯,繼而用以顛倒是非、合理化和神聖化一切作為(不論對錯)。最大災難是以不知為知、以不知為全知全對;又以天下為己任,殫精竭慮要全能全主宰、對人類作更大貢獻。

洗脫歷史創傷原罪

鴉片戰爭是中國200年歷史創傷的開始,中英雙方有意無意間造就的香港這「孽種」,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恰當處理文化交流和衝突的社會,並且最有效融會、轉化和生成現代體制的新文明。香港是中國走向現代世界的信息及知識交換器和變壓站、指標和支點,但中國對香港,一如對西方愛恨情仇交織,出不來。1949 年後中國唯物主義工具理性,要學英國「充分利用」香港,維持英治殖民地的自生自滅,但另一股「極左」思潮亟亟於「解放」香港、拯救港人於水深火熱之中,操控和改造香港、洗脫歷史創傷原罪,出一口怨恨氣。六七暴動是香港潛伏城中城、自成一國幾十年的地下黨,念念不忘翻身做主人,趁着大陸文革「再造」中國和世界,也要(像澳門123奪權)再造香港,騎劫了文革和民族情結。

六七暴動與大躍進及文革同樣要人做超人、超越歷史,結果反向大倒退,陷入返祖(atavism)黑洞。程翔的《香港六七暴動始末──解讀吳荻舟》,以六七暴動核心領導之一的吳荻舟留下的工作筆記和有關文件為骨幹,配以其他不同立場的六七暴動的書刊與資料,重整暴動的背景成因、決策和行動及過程。六七暴動不外中共主政下的「一統專制領導由上而下唯我唯心唯力定義一切、主宰一切、塑造一切」的一段小插曲,但因為是在香港,歷史小插曲變成中國的「超現代」天朝國度與香港的「類現代」社會的較量,極具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還原基本真相和常識

香港是全世界唯一戰勝文革的社會,幾百萬人贏了10多億人,其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比得上鴉片戰爭割香港和開始百年恥辱。香港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但香港、中國和世界都沒大探索其深廣意義,連事實也不大了了。中國的200年記憶和敘述、文學和正史,都成了戰鬥工具和權力的禁臠,未能正反兼顧直面歷史。最近由中國到香港,又見一波改寫歷史、推行中國的權力權宜史觀。在如今中國和香港的一片「勝利者以權力重新打扮、歪曲歷史」聲中,程書還原基本真相和常識,為六七暴動的事實和本質、成因及敗因定向定性定調,有力抗衡文革和六七暴動的平反潮,為歷史留印記,也企盼防範(在中國或走出去)重犯錯誤。

香港左派六七年昧於世界和時代,以自己的落後為先進、以香港的先進為落後,借文革而發動自殺式暴動。如今中國背負自己不知為何物的怨恨情結走上世界舞台,西方也不知什麼一回事。中國大國崛起,要以集體主義專制的中國模式和中國方案醫治西方資本主義(liberal democracy)的千瘡百孔,西方莫名其妙、莫測高深又莫名討厭與恐懼。

六七暴動不止於六七,不止於香港。程翔的《解讀吳荻舟》提供了正反面兼顧管窺中共、中國及中國與(現代)世界關係的一線縫隙。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洪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