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盛:動亂時代的攝影師
大部分歷史學家(也包括我)通常都認為,一個事件發生之後時間過得愈久,愈容易解釋和理解。但就1966–1976年給中國帶來悲劇的文革來說,這種籠統的說法毫無意義。相反,時間過得愈久,愈難以理解中國所遭受的這場最具有災難性和複雜性的群眾運動和政治動亂。是否這是毛澤東為了在他所統治的國家實施其革命遠見的最後一搏?倘若如此,那麼他如何能夠將對他的個人崇拜與共產黨的紀律約束加以協調?他是否意識到他的言行所產生的後果?那些政客,尤其是在上海圍繞毛夫人身邊的那些政客是在表演玩世不恭的戲,抑或他們真正相信自己所說的關於原來戰友的那些離奇事情?為何幾百萬年輕男女竟被毛澤東故意煽動動亂的言詞所吸引?為何黨政領導人會如此迅速屈服於喊口號的青少年?年輕人的暴力來源於何方?有何理由可以使那些懲罰、毒打和侮辱年長者的人對這些惡毒而且常常是致人於死地的做法辯解?即使他們可以為這種暴行辯解,他們內心又有何理由可以使他們對來自學生中的其他所謂革命群眾進行惡戰?
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正能夠回答這些問題,並理解他們的動機、理解文化大革命潛在的含義,很可能會源自於像新聞攝影家李振盛這樣的目擊者所提供的證據。在196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初期拍攝的10餘萬張膠片中,李振盛捕捉了文化大革命在中國最北邊的省份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內及周邊地區的發展情況。作為國營報紙的官方攝影師,李振盛當然在一定程度上只是遵命攝影,但作為一個具有敏銳眼光的年輕人,他也捕捉到一些十分複雜的鏡頭:他準確地拍攝到人的悲劇和人性的弱點,不僅為他的同輩而且也為後代創造了永久的遺產。當西方人面對他具有多重意義的影像時,也能理解在這場持久的人類災難中那些令人痛苦和啼笑皆非的情景。
拍到人性弱點 成永久遺產
哈爾濱是李振盛拍攝文革照片的主要地點。相對於中國悠久的歷史來說,它可算是一座新城市,從19世紀末開始擴大為交通樞紐,位於新建成的中東鐵路(由俄國政府出資提供的一條通往海參崴的捷徑,比更靠北的橫跨西伯利亞的鐵路更短)跨過松花江的地方。在幾年內,這座新興城市與滿洲里南部鐵路系統連接在一起,通往瀋陽(然後到北京)和朝鮮。儘管冬天氣候十分寒冷,該城市迅速擴展,因為除了俄國資金之外,日本也投資。而且,中國外地的定居者湧入該地區,利用哈爾濱提供的便利,去獲得豐富的礦物、木材和糧食資源。1930年代至1940年代期間,在日本統治下,哈爾濱進一步發展。它是存在不久的日本控制的滿洲國的主要城市之一。在二戰後蘇俄的短暫佔領結束後,1940年代後期,哈爾濱成為共產黨基地的中心,共產黨由此一步步成功地統一了中國。作為在共產黨領導下的黑龍江省省會,哈爾濱成為超過200萬人口的城市,以及東北地區的主要政治和工業中心。由於這些因素,在1949年獲得勝利後北京政府為全國進行未來規劃時,東北的共產黨和軍隊將領發揮了重大作用;在1950年代中期,其中的一部分人被殘酷地清洗了。
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的許多年裏,李振盛還在上學,中國已進行了各種群眾運動,包括反對美國參與韓戰的群眾示威活動;大規模抗議美國所謂的在朝鮮北部與東北地區實施的細菌戰;以土改的名義將所有農村社區整編起來;全民消滅諸如蒼蠅、蚊子、老鼠和麻雀等「四害」;打擊城市資本家,以及那些為外國人做事的買辦;大肆批判作家和藝術家背離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標準,淪為文化修正主義;以及對那些無法超越個人利益、無私地為社會主義國家作貢獻的官僚開展的運動。1958年下半年,這些運動均歸到一個更大的革命旗幟之下──大躍進,即通過成立人民公社,將國家推到工農業自力更生的道路上。這是為了建立集中管理的龐大農村社區,將分散的農業、地方工業、對外國侵略者的防禦、育兒、飲食、保健和文化創作等不同領域結合起來。在幾年內,公社被證明是徹底的失敗,它基於毫無希望和不現實的增長預測,使人力和土地耗竭,最終發展為1959年至1962年席捲中國農村的災難性大饑荒。
正是在這些廢墟上,毛澤東在人民解放軍中可信賴的幾位將軍的協助下,開始建設徹底變革的偉業。根據毛的預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將通過盡可能調動全社會男女老少的革命幹勁,一勞永逸地消除各種政治上的「修正主義」和官僚倒退的做法,並阻止資本主義的復辟。對於這場革命的風暴,沒有人能夠倖免,所有人的生活都會改變。教育僅僅集中在工業和農業生產方面,傳統的學校和大學將被關閉。紅衛兵從這種能量的釋放中產生,作為一股新的社會和革命力量,參與破壞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四舊」。由於不受地方政府固有的保守思想的阻礙,他們能夠以毛主席的名義,進行他們認為必要的一切改革。
證明公社失敗 釀全國大饑荒
這正是李振盛在哈爾濱的主要報紙《黑龍江日報》開始擔任新聞攝影記者的工作時,需要用相機拍攝的世界。對我們來說非常有用的是,他的照片記錄始於1964年,因此,從他最初的影像,我們至少能多少瞭解中國人民反對美國帝國主義侵犯越南的集會,以及1965年在該區域對被稱作「地主」的當地農民進行公開批鬥會的場景。李振盛仔細拍攝到這些群眾集會的巨大場面,以及被判定為農村地主富農的襤褸衣衫和憂愁面孔。即審即決的畫面與李振盛同樣仔細觀察到的正確政治態度的照片並置,後者反映在民兵演習,黨代表的地方選舉,工人們鄭重宣讀他們認真準備好的毛式文章中;而且,在這些照片中始終存在毛主席肖像。
儘管我們現在知道,文革的許多準備工作是於1966年年初在上海和北京開始的,但我們能夠從李振盛的照片記錄中看出,革命的辯論和行動的浪潮如何在這一年8月中旬才真正影響到哈爾濱。在此不想重複所有關鍵人物的姓名和官銜,或許只需要強調李振盛對8月份這些事件細節的詳細拍攝,寶貴地記錄了經過仔細安排的事件順序:當北京和上海的革命組織提出新政策的消息在哈爾濱傳開之後,地方黨組織迅速起來反對舊傳統。最初的行動是摧毀當地的佛教寺廟、公開褻瀆佛像、燒毀經書、公開痛斥管理寺廟的和尚。同時,在本書中也生動地反映出,從1966年8月底到9月初,攻擊也轉向哈爾濱的主要黨政官員。李振盛沒有忘記拍攝這些人的照片,他們每個人都被迫掛上一塊寫有其罪名的牌子,被迫站在椅子上,被大批觀眾嘲弄,並戴上特製的高帽。李振盛最傑出的一組系列照片是,原黑龍江省長李范五的頭髮被當地的紅衛兵剃得參差不齊,這種行動明顯地表明這些男女已無法有能力控制當地發生的革命。但是,這些羞辱行為卻得到黑龍江省委新上任的第一書記潘復生的鼓動,並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他的精心安排。潘是外來的,與當地沒有任何聯繫。黨內原先的一些領導幹部還沒來得及自衛,就被他和其他幾位幹部出賣了。他們以此保住了自己的權力,因此沒有遭到羞辱。
照片紀錄時序 見證批鬥情形
在李振盛關於這些動亂的一些早期照片中,人們可以看到國家領導人的肖像被明顯擺放着──在毛澤東和周恩來的肖像旁邊,是中國國家主席劉少奇和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然而,到1968年年底時,這兩個人均被解職和清洗:劉少奇不久之後便去世,而鄧小平卻倖存下來,領導中國在毛去世之後邁向新方向。
1967年夏天,李振盛拍攝到了破壞財產和圖書館書籍,以及紅衛兵各派之間發生兇殘武鬥導致人員傷亡的照片。從這些照片中可以看出暴力和動亂不斷升級。或許,正如中國其他地方一樣,這是哈爾濱暴力行動的高潮。這些行為使毛澤東意識到,破壞力量現已失控。他的解決辦法是,命令軍隊介入重新恢復秩序,儘管是在一種所謂的共產黨革命團結的框架中進行的;同時,到處破壞的青年團體必須解散,並送到遙遠的農村,使他們能夠向貧下中農學習。然而,在這些變革措施之下並非沒有進一步死人:1968年4月,李振盛拍攝到7個男人和1個女人被遊街示眾,在作為犯人和反革命分子遭到批判譴責之後,在一群圍觀者面前跪成一排,然後被槍決。事實上,他們的命運似乎產生於哈爾濱當地複雜的政治形勢,在這種形勢下,軍隊與所謂「進步」工人聯合在一起,阻止當地城市裏的混亂局面。因此,這8個人當眾處決是在公開表明,秩序將由軍方維持,而這些人是否犯下任何罪行則無關緊要。
1969年開始之後,在黨組織的鼓勵下,媒體傾向於將焦點集中在社會的積極方面,中國政府以此作為秩序已經恢復的證明。人們忙於建設的積極狀態,與毛澤東破壞的能力正在衰退的時期吻合,並提醒我們,中國可能將會出現變化。正是在這個時期,「乒乓外交」開始。儘管越南戰爭仍在進行,毛及其顧問開始對美國的姿態做出反應,這些姿態最終使理查德.尼克遜(Richard Nixon)總統於1972年年初來到北京訪問。通過李振盛的相機可以看出,大型群眾集會和成排的屍體已轉變成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中假裝出來的忠誠。李振盛這場知識分子式的冒險,試圖顯示出表面看似革命的形勢之下如何會產生反動的衝動,也表明為何中國社會可能仍需強大的極權統治,正如毛儘管不斷衰老和身患重病,仍然可以重複中國秦始皇在2000多年前的作用。
1980年代初,李振盛開始在北京一所大學教授新聞攝影,但在開始這種新生活之前,他在黑龍江省又拍到一次奇特而又重大的時刻。自從文革的歲月過去以來,中國已經發生變化,至少變化到以下這種程度:目前正朝着小規模資本主義發展,因為農民有更多的權利在包產到戶的長期合同下種田,一些城市的個體企業家可獲得一小部分當地市場的自由和空間。在這個不斷變化的經濟環境中,隨着毛澤東的去世、「四人幫」最終被捕,一種新型體裁報告文學開始出現,這種新聞報道以新的方式呈現了中國存在的許多問題。其中最著名的一篇報告文學涉及1978年公開的黑龍江的一起案件,該案件涉及一位名叫王守信的女幹部,她壟斷採購煤炭的市場,並通過各種關係、貪欲、脅迫和賄賂建立起了商業小王國。這是一個複雜的案件,花了一段時間才弄清楚。但是,當真相大白時,王守信已被槍決。李振盛最後一次又拍攝到在黑龍江雪地上發生的悲慘而又孤獨的暴行。當局希望通過處死王守信殺雞儆猴。但是,李振盛的照片中有某種東西讓我們思考事情是否如此簡單。或許是王守信從將她帶到刑場的警車後邊凝視我們的臉,當時她的下巴已被法警打得脫臼,無法再高喊任何口號或辱罵;或許是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安詳的神情。無論如何,李振盛拍的照片中存在的某種模棱兩可的內容,迫使我們不斷質疑我們以為我們正看到的東西。李振盛的照片是對這個可怕時代的傑出呈現,王守信的這組照片是再合適不過的結尾。
新書推介
書名:《紅色新聞兵:一個攝影記者密藏底片中的文化大革命》
作者:李振盛
出版社: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年7月
作者簡介
李振盛,1963年起任《黑龍江日報》攝影記者,1982年任北京國際政治學院(後更名為中國人民警官大學)新聞系新聞攝影教研室主任,1996年應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邀請赴美訪問講學,旅居紐約,任紐約華文月刊《天下華人》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