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無法的了

結婚生子的事本來天公地道,但罕病接二連三降臨在兒女身上,無法可施,只好全情地愛,致力至成為睏熊。

北京大學一位教授談起他的兒子:「他跟我是兩種人;父子說不上投契或投緣。他做銀行,我寫哲學,在家也沒有兩句話。他的志向跟我期望的完全是兩回事,但愛……是沒法子的了。」結尾一句,把所有話都說完。

看紀錄片《一首搖滾上月球》之前,問一位退休了的教統局教育官,她多年來從事特殊教育的心志。從她口中得悉香港的特殊教育曾有過專組的結構,教育署有專門策劃特殊教育的人,曾齊心協力,以專業訓練之所得獲取需要特殊教育的學童更佳的學習效果。後來結構改變,為要配合融合教育,專組解散了,她也就退出前線工作,但把效果和需要都記在心裏。

我問她從教育一般學生轉到特殊教育,她的滿足感在哪?她把枱上我們午餐的餐具拿起來說明。「進食是原來那樣複雜和高明的事情。你必須先知道要選用哪一枝叉,用手提起對準你想叉住的目標,然後再提起食物,用嘴跟手配對,再要知道怎樣把食物直接放進嘴裏……」一切以為是理所當然的能力,幾乎要從零開始努力學習。因材施教,重整所謂正常,甚至知道一天的難處,一天當便夠了。說起特殊兒童的天真單純,愛上他們是很自然的。她臉上的開朗祥和,訴說着一個因為明白,欣然接受與致力的過程。

罕病兒童爸爸組成的樂隊

電影中台灣罕病兒童爸爸組成的睏熊霸樂隊,在如此一齣紀錄片裏之所以成為焦點。離不開他們對罕病兒女「沒法子的愛」。說沒法子一點也不消極,特別當回顧自己孑然一身,或比較起所謂自由自在的日子,怎樣艱苦的付出都饒有意思。這群爸爸都是自力更生的平民大眾,有兼職老師、捏麵人工藝者、教會行政、計程車司機及網站設計師。結婚生子的事本來天公地道,但罕病接二連三降臨在兒女身上,無法可施,只好全情地愛,致力至成為睏熊。他們也幾乎是家中唯一身心健全的成員,好像就是要留下他們,發動重要的愛的力量,連向來被視為最堅韌的母親也衰竭得需要照顧。

有人會問睏熊爸爸的愛會否衰竭,他們的心志與頑強如「戰狼300」,容不下這類虛無的問題。捏麵人師傅在他因罕病早逝的幼兒靈龕前說,如果可以再來一次,他會用「多千萬倍的愛」愛兒子。什麼是千萬倍的愛?愛的單位是完整的,還是可以加加減減?愛裏沒有計算,沒有懼怕,沒有嫌隙的,只有貫徹。

因而,睏熊霸搖滾樂團能否進入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絕非焦點,不過反照出平常觀眾的寄望。人們很想看見他們在飽受折磨的生活裏,沾上音樂賦予的自由,甚至在跟罕病不解的困境和極度睏倦裏另有成就。這種寄望正如在看英國的蘇珊.波爾(Susan Boyle),喜見被人漠視的她一鳴驚人。分別是睏熊霸因為沒法子的愛,活得難苦,但充實得可以。

原刊於《信報》,本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