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Leaves No Trace(暫譯《不留痕跡》)解答了我心裏的謎:為什麼會有人深入不毛,發生如傳記小說《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這樣的事件?
美國青年麥肯迪尼斯(Christopher Johnson McCandless)畢業於著名大學,家庭良好,生活自主自由。他畢業未幾即徒步旅行,足跡至阿拉斯加荒野。傳記說他隨意定行程,沿途算是認識了幾個朋友,但金錢與糧水都帶備不足,愈走愈偏遠,斷了一切的俗世聯繫。最後,他的隱士生活結束於極度寒冷的天氣,以及斷水缺糧的狀況中。遺體被發現於一個被廢置的巴士車廂裏,四周曾被冰冷的河水圍困住,天地不聞,也不仁。
如此的人生來自自我選擇。麥肯迪尼斯的最後遺照雖展露微笑,但骨瘦如柴,面孔也像個骷髏,慘不忍睹。一個人怎麼可以在如此孤絕的狀態中繼續下去?這樣的愈走愈偏遠,並以此絕境為歸宿,源自一種存在性的內心的呼喚。有人稱麥肯迪尼斯為理想主義者,這種理解是過分簡單了。
呈現另一種孤絕的選擇
電影Leaves No Trace則呈現了另一種孤絕的選擇。片中的父親曾是個軍人,亦是阿富汗戰爭槍林彈雨下的存活者。戰後創傷後遺症使他極為敏感於人聲車聲、雜音噪音,以及所有建制式的設計及價值觀念。他得帶着女兒遠離人煙,在深山叢林中另覓居所,過着極其基本、朝行晚拆式的生活。主流社會當然不會放過他,即使女兒甚為乖巧,彼此舐犢情深,但被逼回到主流社會後,經歷過清潔、舒適、方便生活及人際關係的情感交流以後,慧黠的女兒開始權衡利害,是非得失。
有趣的是影片使觀眾的價值觀也生了變化。原本浪漫式的原野生活看來一切都很美好:偌大的天空是自然的被舖,草地是天然的床墊,自來水經過營帳的過濾即可飲用,生火靠乾柴野草,當然還有幾件拾來的家具。教育是一本字典和父親的知識。只是他們還是孤絕的,人類生活的基本還包括社交。飾演女兒的女演員托瑪辛‧麥肯齊(Thomasin McKenzie)一臉稚氣與沉實,觀察敏銳而又坦然率直,演技比當年出道的珍妮花‧羅倫斯還要細膩,充滿層次。
父親(賓‧霍斯特,Ben Foster)的「我絕我存在」同樣源自內心的呼喚,那是如此個人,但又必須奮力維持。他清楚知道世間的遊戲,只是回不了頭。情況就如患上抑鬱症候的人,但他在世上的連繫還有女兒,他必須把她帶着上路,走啊走,回到深山野嶺重建「家園」。嘗過人間生活的女兒跟父親終於要撕裂了,連串的問號轉化為肯定的斷語:「那是你要的生活,不是我的。」乾脆而又心碎。年輕的生命必須走出拔起,在自己喜愛的土壤上生長,那過程是如此明白又令人動容。留下來的父親繼續孤軍作戰……此時此刻,觀眾才又作出了比較,那原來並非文明與反文明的理性思考,而在一份明白,來不着悲傷或惋惜。
我們對於人的抑鬱了解太少了。或許很多大理論都來自抑鬱的思緒:排斥、專橫、種族清洗、悲壯的舉動?忽又想起荷索的電影《熊人》。那位每年堅持要與野熊共活,後被野熊撕碎於阿拉斯加冰寒荒野的加州人,其躁鬱亦顯而易見。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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