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文化大革命爆發時,紅衛兵操起斧頭除「四舊」,但十年浩劫之後中國仍保留了一些傳統。耶魯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Denise Y. Ho在「革命中的傳統文化:從上海博物館看中國當代史」講座中分享毛澤東時代的「社會主義博物館」和「新展覽會」被開發、呈現、接收的全過程,更闡釋歷史和文化的演變。 以下為當天演講重點:
John Carroll:我是來自香港大學的John Carroll。我們的討論題目是「革命中的傳統文化:從上海博物館看中國當代史」(Culture In Revolution: The Shanghai Museum And China’s Mao Period),這也是Denise剛出版的著作《策展革命:毛澤東時代的政治啟示》(Curating Revolution: Politics on Display in Mao’s China)的主題。這對我而言是挺有趣的,因我曾為香港的博物館做過研究,也在香港大學教授相關科目。
我想簡單地說明一下博物館的重要性。博物館並非中立的地方,有些人稱呼它們為「會面的地方」。它們展示了正式和非正式版本的歷史,有時與個人和集體版本的歷史重疊。博物館亦可作策略性用途,起着規範社會行為,使人變成良好公民的作用,例如人會莊重打扮後才進入博物館。博物館還能用於建立公民意識和國家認同。但它們也是非常具爭議性的地方。接下來的時間就由Denise跟我們作分享。
文革中未受摧殘的文物
Denise Ho:我的《策展革命:毛澤東時代的政治啟示》是探究毛澤東時期的博物館及展覽。當中有許多都是仍存在的著名博物館,例如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紀念館和上海博物館。前者或許不是傳統旅遊點,但我相信許多第一次到上海的人都有去過上海博物館。這本作品所研究的博物館和展覽都屬「策展革命」(curating revolution)的一部分,即利用展覽和文化去創造和反映革命(both make and reflect revolution)。當我還是個研究生時,我在上海博物館的目錄中搜尋「文物」字眼,想發掘一些研究題目,最後找到了上海市文化局(Shanghai Bureau of Culture)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出版的文件。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提起文化大革命,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紅衛兵大肆破壞文物。宋朝建成的龍華塔(位於上海)卻是例外。1966年,一班自稱「拉倒龍華塔總部」的紅衛兵,用繩在龍華塔底部捆了一圈,打算把它拉倒。但一個年輕的上海博物館工人向紅衛兵解釋,龍華塔是文物,並非他們想要去除的「四舊」。後來,博物館工人、上海市民和學生紛紛高呼「反對拉倒龍華塔」,因此龍華塔至今仍能屹立不倒。
當你打開《寂寞星球》旅遊書,可能都會提到周恩來拯救了龍華塔。事實上,在1966年12月,周恩來曾接見部分呼籲保留龍華塔的學生,向他們表達謝意。這反映了一切的背後都存在着一個全面的制度化結構(comprehensive institutional structure at work)。而我今天想要說的就是:博物館的運作方式及博物館背後的故事。
博物館的兩大功能
現時上海市文化局(Shanghai Cultural Bureaucracy)主要由兩個機構組成,分別是: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Shanghai Culture Relics Commission)和上海博物館。它們共同管理上海的文物。上海博物館在1952年成立的。我今天要說兩個關於它的故事。我們遊覽博物館常常會接觸到展覽接近公眾的一面,但今天我們要思考博物館的另外兩個功能──第一個是展品收藏,第二個是員工訓練。
先談談展品收藏。展品收藏是「策展革命」的第一部分。沒有展品,博物館便沒有東西可展示。 上海博物館在1952年成立時,它約有7000件展品,當中有3000件極為精緻的藏品是在1949年5月送抵上海。上海博物館透過收購和尋求捐贈來獲得這些藏品。
在收購藏品方面,50年代初期,上海博物館收到上海市政府三分之一的文化和教育經費,市長陳毅同意動用該畢經費收購藏品。李俊傑想起他們那時向上海市市長陳毅展示藏品時,問他:「應該買嗎?」陳毅總會答好,又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收到報告,便會批出經費。可見在50年代,人們仍可在市場自由買賣藏品。直到1956年,上海經歷社會主義改革,之後人們只能跟國家買賣藏品。
在尋求捐贈方面,直到1959年,有超過1000人及200個團體向上海博物館捐出7萬件藏品。上海在歷史上是中國的財富和鑑賞中心。二次大戰期間,上海被外國割據(編按:指租界),有收藏家把藏品捐到上海博物館,賺取金錢之餘,又可以得到政治認同,或獲得其他利益,例如大學教席、工作和房屋。當博物館知道了這些收藏家的身份以及他們擁有的藏品,便會跟他們建立關係。
接下來要說的是對員工的訓練。上海博物館分為三代。在1949年前,第一代的博物館有藝術家、收藏家和其他工人。他們創造了1952展覽,亦創造了一個有美術、藝術史和藝術鑑賞課的時代。第二代的博物館有以藝術工作者名義加入共產黨的年輕領袖。第三代的博物館有鍾英蘭。因為鍾英蘭的字體非常美麗,她負責編輯藏品目錄。從1959年開始,她每天早上都跑到畫家和鑑賞家的家學習繪畫和鑑賞,往後七年,每個夜晚當她的兄弟完成家課後,她都會在桌上練習繪畫。她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成為了一個鑑賞家。
文化工作者暗地保護古蹟和文物
文化大革命初時,紅衛兵強調「除四舊」,上海博物館便關閉了展覽室。他們設立了24小時熱線,一收到紅衛兵要在午夜「除四舊」的消息,就立馬跑去保護那些私人藏品。後毛澤東時期,人民不斷提起這些故事,也算成了上海博物館歷史的一部分。
不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Shanghai Culture Relics Commission)1966年10月出版的一份報告記載了破壞文物的故事。許多文物並不如龍華塔那般幸運。報告裏展示了許多紅衛兵打破佛像、燒毀文物的圖像,還記述了許多文物被徹底破壞。如果你仔細閱讀這份文件,你會發現其他上海博物館卻有進行其他保育工作,例如他們為極具歷史價值的建築物拍了照,準備在將來進行重建工作。這些都證明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大機制在背後保護古蹟和文物。
其中一個例子是,1966年12月,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組(Central Cultural Revolution Group)成員戚本禹在故宮博物院發表了演說。他說,文物會以人民財產的名義獲保存,也會被用來提升大家的階級意識。兩個月後,他和北京書店、文物保護單位和博物館的文化工作者會面,呼籲他們寫請願信,要求保留文物。他指出,如果摧毀了文物,文革便沒有物品可供批評,所以一定要予以保留。後來他在2016年的回憶錄裏透露,他的講辭和在會議中提到的建議,都是經過毛澤東同意的。
在這本書中,我提到的毛澤東時期是為「社會主義博物館」和新展覽埋下了種子,上海博物館正是一例。政府使用展覽推廣政治合法化。對於那些接受舊社會藝術家、收藏家訓練的上海博物館員工而言,中國文物永遠是革命論述的一部分。到了習近平時代,歷史和革命論述又再被使用。了解文物和革命的故事,對我們而言是很有幫助的。
博物館歷史的魅力
John Carroll: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哪個時刻令你覺得這是個值得寫的好故事?
Denise Ho:我想,是當我看到那些傳單和請願信的時候。當你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時,你要看別人拋棄的東西,例如傳單和請願信,它們未必被收藏在藏品目錄中。在上海,我看到一些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請願信和海報,我腦海馬上浮現出一個大問號:到底這些是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它們背後的故事。另一個時刻是當我訪問參與這些事件的人的時候。他們代表着真實的故事,當你在圖書館閱讀文字時,你不會感到它們是活的故事。
觀眾:我曾到過上海博物館兩次,找到的海報等政治宣傳材料並不如你今天所展示的多。你是否認為中國政府想要掩藏博物館某些歷史?
Denise Ho:我不會說這與掩藏歷史有關。因為上海博物館是個美術博物館,很多展品都是關於藝術史,並非博物館自身的歷史。我相信如果你去到紐約的博物館,它們主要的展品也都是關於藝術史。展示博物館歷史並非它的主要作用。但我認為博物館可以有一個更加政治化的立場(take a more political stance)。他們可以把自身的歷史融入到一部分的展覽中。
觀眾:你用口述歷史完成這本書,是如何確保這些歷史的真確性?
Denise Ho:這並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在口述歷史和官方文件之間作反覆求證。你可以帶官方文件進行訪問,看看文件內容跟受訪者所說的是否吻合。你也可以利用資料庫中的文件。如果你無權查閱某些資料庫,就要向相關人士求助。畢竟受訪者的記憶不是一定可靠,有些人只會記得自己想要記得的事。
博物館為誰服務?
觀眾:上海博物館到底為誰服務?參觀者還是政府?
Denise Ho:今天的上海博物館是個美術博物館。但若你在60年代初期到那遊覽,它展示的是革命歷史和政治宣傳運動。那有嚴格指引,指示員工如何跟兒童或者學生對話,以及推出一些貼近大眾的展覽材料,例如如何向製衣業工人展示中國織物的歷史,令他們對國家歷史感到自豪。所以我認為理論上,上海博物館為所有人打開了大門,但究竟為誰服務呢,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doctype>講者簡介
Denise Y. Ho,出生於美國,父母是香港人。主要研究當代中國社會及文化歷史。早年曾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任教,現為耶魯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