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著名作家李敖先生於今年3月18日辭世,三聯書店前總編輯李昕與李敖之子李戡,受香港書展2018之邀,以「追憶李敖:不可複製的文化頑童」為題,談到李敖的寫作、政治以至人生,以下是講座內容的節錄。
李昕:昕
李戡:戡
遺憾未能親眼看到中國統一
昕: 李敖先生不幸在今年3月18日去世了,留下了200多本著作,還有其中許許多多為人津津樂道的思想觀點。他的一生也為人留下了說不完的話題,在我看來,李敖活出了精彩的人生,而且充滿個人魅力,讓當代以至後世都難以忘懷。關於李敖,很多人都想了解,但長期以來,很多真相都被輿論扭曲了。李戡和我,特別是李戡,今天會就我們對李敖先生的親身接觸和觀察,提供一些想法給大家參考。
我們先從李敖的逝世談起。李敖先生走得很突然,83歲,在今日來講不算高壽。兩年前他忽然說自己得了腦瘤,只能再活三年,還和內地的一家網絡公司簽約,準備做一系列的節目,叫《再見李敖》,意思是說他想透過這套節目向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仇人告別。在這個時候,其實大家都沒有把他患病看成一回事,只覺得他這個老頑童在用一個特殊的方式給自己做宣傳。那時我還問過你,你還說醫生說他至少還能活三年,但他自己說:「我只能再活三年了。」
後來,他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這個節目也最終沒能拍成。他的病真的愈來愈重,兩年之內便去世了,連三年都沒到。他要做《再見李敖》這個節目的時候,真的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嗎?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又如何看待自己的疾病?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有何想法?他走得很急,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憾?
戡: 他當時說他只能活三年,其實是用非常樂觀的態度去看這個病。事實上,當時醫生說檢查結果是良性的膠質瘤,如果治療順利,三年之內不會有大問題。當然沒有人想到這個病會迅速惡化,而且治療一點效果都沒有,後來因為肺炎的關係,情況變得非常危險,他就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覺得萬般不捨,但值得欣慰的是,他走得很俐落,就是到了最後,也只是昏睡的時間比較長,確實沒有特別大的病痛。至於你剛才問到他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憾,我想就只有兩件事情:就他個人而言,就是他還有一些書沒有完成,要我在將來替他完成;在個人領域之外,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中國的統一,這是他很明確地跟我說過的事情。
堅持己見 一字不改
昕: 你在高中時代,17歲的時候,寫了第一本書《李戡戡亂記》,研究台灣中小學教育是怎樣一步一步的走上去中國化的路。那時候我在三聯書店工作,替你出版這本書。你寫得不長,就7、8萬字,但你爸爸為了給你站台,在前面加了2萬多字的導讀。他是對你寄予非常深切的厚望。
這裏還有個小插曲,就是這本《李戡戡亂記》在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時候,當時李敖先生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就是不同意修改他兩萬多字的導讀,說是一個字也不許改。這本書本來在大陸沒有必須送審的要求,也就是我做主,不改也就不改。但是,李敖先生看到李戡上北京大學就按捺不住他的激動,送李戡來大陸,然後接受了記者採訪,告訴媒體他的兒子上北大了,還要出書了,書籍由三聯出版。
這大新聞一出,國家管理部門的領導就打電話給我,說李戡的書一定要送審。這次送審,李戡的文章沒有多大問題,但李敖的導讀罵了很多人,特別是罵了國民黨,包括連戰、馬英九,當時審稿機關的人要求刪除有關內容,但他就是不肯。就這樣僵持了一兩個星期,李敖自己找國台辦的領導,結果國台辦的領導親自下來了解情況,最後說罵連戰、罵馬英九這些都是正常評論,都算了,不用改了,但罵人總不行吧?他們說,李敖在書裏用「他媽的」罵人。原來李敖在書裏寫道,台灣人講的閩南話是「他媽的話」。我說這不是罵人,他是在批評台獨,他是認為世上沒有台灣話這概念,台灣人現在說的話,是閩南人、福建人移居到台灣以後說的話,實際上都是閩南話。閩南人是台灣人的媽,所以台灣話、閩南話就是「他媽的話」。
但國台辦的管理人員始終不同意,認為這句話會傷害閩南人的感情,必須修改。我覺得我也不值得為這個事情去挑戰管理部門,但我又不敢跟李敖商量,否則他非罵我不可,所以我便偷偷的加了一個字,把「他媽的話」改成「他媽媽的話」。要是李敖問我,我便推說是排版出錯了。我不知道後來他是否知道這件事,書出版之後他也未必會仔細看,但我在多年後也把這小故事寫進我的《李敖登陸記》去了。
多才多藝 以學術啟蒙思想
昕: 現在媒體介紹李敖,多稱他為著名作家,的確他是寫過幾本小說,還有很多雜文,文學水平很高。但是李敖有幾重身份,他不光是作家,還是學者、學問家,同時也是個思想家。在這幾重身分裏,我特別看重他作為思想家的身分。你的看法又是怎樣?
戡: 就他個人而言,他比較喜歡被稱為思想家、文豪。我目前知識還是很有限,跟他完全沒法比,但我覺得他在近代史研究方面的觀點獨樹一格,而且很有前瞻性,他過去點出的問題,現在很多都變成了熱門的研究焦點。他當然不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因為真正的學者必須按照既定格式寫作,而且必須接受審稿,但他從來不讓別人審稿,也不會參加研討會。可是他幾乎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跟五四那代還能接上線的人,他跟胡適等名家有過交往,也和當時國民黨的將領和後人認識,因此能夠接觸一些平常人無法觸及的史料,無人能夠取代。
昕: 我是特別看重李敖思想的啟蒙價值。他寫了很多學術著作,但那些學術著作的着眼點其實並不在學術本身,而在於啟蒙思想,在台灣,以至整個大中華地區,包括大陸,他啟發了一代人,甚至是兩代人的思考。在中國文化研究上,我覺得李敖很多文章舉足輕重,啟發了我們對幾千年傳統文化的反思,讓我們重新了解中國文化的性格和特點,以至弱點和不足,促進我們民族文化的自我完善和自我提昇。還有一點,李敖自稱白話文天下第一,他有一句名言,50年來,500年內,白話文前三名都是他全包了。這當然是故作誇張之語,但平心而論,李敖的白語文非常棒,是舉世無雙的白話文大家。沒有讀過李敖文章的人,我建議你去讀一下他《獨白下的傳統》的序言,才6000-7000字,卻完全以一種指點江山的口吻,把5000年中國文化在幾千字裏一網打盡,寫得揮灑自如、淋漓盡致、迴腸蕩氣。我覺得有一點遺憾的是,李敖走了,卻沒留下一本中國文化史、中國通史,否則以他的學術資歷和水平,那一定會流傳後世。但是我們也得尊重李敖的選擇,就是他志不在此,不是他比不上錢穆、許倬雲,而是他寧可把精力花在現實政治上。
戡: 你說得非常中肯,他認為與其寫一本已經有無數人寫過的中國文化史、中國通史,不如花時間關心當下和未來。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從上個世紀末開始,決定要參與政治,就是希望以政治方式實踐他的學問和思想。他之前寫過一本書叫《陽萎美國》,其實生前也正構思該作品的下冊,關心中國的現在和未來,書名叫做《勃起中國》,我將來也會替他完成這本書。
昕: 李敖曾說:「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只影響政治,不參與政治。」我想這也是他人生的信條。但是為了反對台獨,他把這個人生信條也放棄了,親自出來競選台灣總統,表明他是有堅定理想和信念的人,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你也是這樣看嗎?
戡: 有些人問,李敖為什麼早年是個自由主義者,現在卻支持共產黨,支持一國兩制和兩岸統一?在我看來,這種問題非常荒唐和可笑,只說明他們根本不了解李敖。李敖的自由主義,是完全建立在民族主義之上,而民族主義永遠都給他放在第一位,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常常跟我說,他生於滿州國,見證過中國給日本人統治的歲月,所以他的核心思想一直都着眼於如何擺脫外國列強的欺凌,然後讓中國強大起來。他堅定地反對台獨,雖然並不完全認同共產黨對台灣的想法和政策,但相對來說思想還是跟共產黨比較接近的,也相信共產黨能夠帶領中國走上富強之路。
性格鮮明 充滿個人魅力
昕: 我們說李敖是個「不可複製的文化頑童」,說明了他擁有非常鮮明的性格,充滿人格魅力。我曾經和李敖先生親身接觸,覺得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的確非常快樂,那怕跟他吵架,也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和諧關係。你作為他的兒子,又如何理解他這個性格特點?
戡: 他是從不掩飾的人,高興便高興,生氣便生氣,這是他很可愛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上,他也是自得其樂,即使在最後的時光,也表現得很樂觀,會跟醫生開玩笑,更會調戲護士。當時他已經無法站立了,否則可能會闖下更大的禍。在他最後的時刻,他都在醫院裏躺着,無法下床,還得接上尿管,所以他的下半身只輕輕蓋着,沒有褲子可穿。有一次他把我叫過去,說有話跟我講,我非常緊張,以為他的健康出了什麼大問題。他讓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邊,跟我說:「現在全醫院的護士都知道我那兒很小,怎麼辦?」
在他最後的幾個月,發生過無數個類似的小故事,讓我回憶起來都覺得很快樂,所以他走了以後,我並沒有很哀傷,將來我也會把這些片段寫出來跟各位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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