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傑偉:人生走到初秋的感受

退休後要面對一個哲學性問題:除了外在工作的依附作價值表述外,人生還剩下什麼?

“Young Old”問題是近年社會熱話,學者馬傑偉正是典型的初老一員,面對着和其他同齡人士相同的困擾和疑惑。他於書中提到迎接初老、退休的心理及實際準備,值得參考。究竟人生走到初秋,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如何「掉進失落消沉的漩渦而不自知,最後由深坑裏爬出來」且讓馬傑偉與我們娓娓道來。

香港人的夢想之一,相信是「退休唔使做,周圍歎世界」。故不少人聽到馬傑偉退休,第一反應是:「咁快搵夠」?馬傑偉解釋:「所謂『搵夠』是誤解,我退休時也不是那麼超然,事實上是冇咗一大筆錢。」他笑稱自己有收入時,去超市購買無須看價錢,經常去麥當勞飲盛惠14元一杯的Long Black,從前不會想到現在變成這樣,會為了更便宜而走多兩條街去買一杯咖啡,也想不到現在生活經常格價,十分慳家,有趣的是,這樣的生活方式很舒服,過得開心。

對馬傑偉而言,錢永遠搵不夠。錢與生活的等號,是否要有個問號(question mark)呢?是否要豐富的經濟基礎?他從前出入都是私家車代步,現在搭巴士、地鐵都舒服、開心。「出旺角便乘搭87D,可以休息、閱讀、思考,都好開心。」

既要習慣有出無入的生活,也要適應消費上的關鍵他者(significant other)如朋友、同輩的影響,在整個過程中他逼自己去思考:什麼是稱心的生活?是否需要豐厚的物資支持?以上種種問題,退休時要想。他認為人到五十,正好是個契機去思考自身是什麼一回事?「成年人有很長年月靠職業、名片的價值去界定『自己』,但去到五十多歲,思考在朋友、家人當中的價值是什麼?如果放下名片、衣著、名車、美酒、住所,朋友依然與你在一起,便是難得。」他如此說道。

退休後,馬傑偉愛上行山,認識到一批來自不同階層的新朋友。他們起初不知道馬傑偉曾是教授,也寫專欄,知道後就「教授」前、「教授」後地稱呼他。馬傑偉自言舊時很閃縮,在書中,他自己如此寫道:「我以前不停扮 cool,總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保持距離為上;我甚至視人與人的關係為一種負擔,你有你,我有我,最好。今日我珍惜每一次朋友見面,有些東西可一不可再。」這種對待友誼的感情變化,或者正是退休後帶來的意外收穫。

關於退休前後的心理情緒變化,坊間沒有一個合適的說法去安頓自己的心理狀態。

退休看似輕鬆,但也有必然的煩惱,該如何安排每日行程?對於退休這個議題,畢竟對生活及心理的影響並非小事,馬傑偉思考長久,認為無論何時退休也好,50多歲要開始思想心理生活的適應,「突然之間就退休會很糟糕」,馬傑偉煞有介事地道。他認為坊間對退休普遍存有誤解,不去正視也很糟糕。

馬傑偉笑言,其中一個誤解是:退休去半年長途旅行,環遊世界。「但回來就好糟糕,旅行去得太耐會麻木,日日在酒店,但現實是總要回到家、面對四幅牆,對着完全無時間表的時間。」他其中一位朋友是老人科專科醫生梁萬福,也認同退休後瘋狂去旅行是大忌,甚至風聞有些朋友不斷去旅行,難覓旅伴,去到最後邀請「三唔識七」的人。退休後可能面對的空虛,由此可見一斑。

馬傑偉分享自己退休前後的心理情緒變化。
馬傑偉分享自己退休前後的心理情緒變化。

脫下功業外衣

無論在這次訪問中,或者在《初》書中,馬傑偉均指出:過往生活意義由工作界定,完成工作後舒服,表現得好就開心,反之則然。退休後要面對一個哲學性問題:除了外在工作的依附作價值表述外,人生還剩下什麼?如果沒有了工作,覺得退休後苦悶,無法過日辰,實在很悲哀。脫下功業外衣,看看自己,有什麼價值?這是深刻的問題,在退休一刻會產生。

有些人會選擇再創高峰、找其他工作、續約以延遲自己退休,做到身體無法負荷就休息,是一個選擇;有些創作人如荷李活影星奇連伊士活、活地阿倫般,可以轉移創作形式乃是少數。但對馬傑偉而言,這是單一、枯燥的,他問自己的是:除工作以外,本身是否找到意義?

馬傑偉說自己「頹咗幾年」,但以文字、書本表達感情,也是可以繼續做的舒適創作。不少學者終生從事研究,何不效法之?馬傑偉坦言學術創作有周期(cycle),不少大師去到高峰期後也只是不斷演繹自己的代表作。「我回望,也意識到這情況。自己最好的學術作品應該是2000年,談及酒吧及工廠,該文章在內地文化研究圈有一定迴響。之後就想重複此事,再創作得更厲害。後來出教科書、搞通識課程,與吳俊雄(筆名梁款)一起編寫著作;也做過一本前設研究以外的理論思考,內容結合傳播學及社會學的《媒體現代》,什麼嘗試都做過。」他坦言的確可以繼續「走學術路線」:沿用舊套路、發掘新案例、保持製造平穩學術產品,但他自己不太想,想找其他生活方式。

什麼是退休先兆?馬傑偉曾在專欄答道:「當你志趣轉變時」。1998年的《大學線》曾訪問他,題目為〈馬傑偉興趣至上〉,當中寫道:「保持興趣,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向來是馬傑偉做人的宗旨,所以他並不太在乎研究所能帶來的學術成就:「如果有一天我為了滿足大學的要求而做一些我沒有興趣和很技術性的研究,我對自己的評價會很差,我會辭職。」結果,他真的言出必行,在對學術逐漸失去興趣時,他選擇了退下來。

1979年開播的《網中人》中的角色阿燦(程燦,廖偉雄飾),正是當初驅動他投入身份認同研究的開端。直到很多年後他再回想一下,很後期才發覺,自己家庭情況與阿燦也相同,「自己都唔知,家庭跟自己差不多,由草根到中產,有個兄弟是整個家庭都歧視他的。當中牽涉到身份認同、本土認同、個人身世,我回到廣州研究工廠其實就是回鄉,再到上海、北京,思考作為香港的中國人是什麼一回事?當心中的好奇心滿足,突然失去興趣就是這樣。」學術之於他作為身份追尋的旅程,完結快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再加上這幾年社會氣氛很差,尤其他這類搞本土認同的學者,用他自己的說法:「情緒上有困難,在2012年至2014年注定抑鬱。」曾撰寫過《後九七香港認同》一書的他如是說。

《網中人》的全家福,阿燦(後排右)由廖偉雄飾演,角色深入民心。(網絡圖片)
《網中人》的全家福,阿燦(後排右)由廖偉雄飾演,角色深入民心。(網絡圖片)

不合時宜

他舉出一個例子:自己在退休前結集一本書Desiring Hong Kong,談及香港社會舊有範式,認為舊香港的特質有如「阿叻」般自命不凡,但該書2012年一出版就過氣,成為「歷史書」。他依然留意香港時局,但自問沒有魄力再做。「而家真係企喺到,唔識」,他苦笑道。故他有自知之明,認為未必能進入到新一代的社會情緒。「社會不斷向前,至於新議題、新一代的問題,則交由新一代去解決。」

「年老而自成一家的學者,通常偏向理論性。他們由於有過去的實證研究,對比現在的年輕學者有大結構性分析,會退後一步的以大局思考。當社會出現範式轉移、時代感情產生轉變,尤其是社會科學也講求當下的感覺,就是對時代前線的感覺就是理論思考的材料。不錯,你可以繼續進行質性、量性研究、甚至前線考察、現場參與,但老一輩始終未必說到年輕感受,「以六四為例,我們一代認為六四是烙印,現在雨傘運動就是這一代的烙印,大學學生會決定不參加六四(燭光晚會),要尊重他們感受。」

感受到情緒嗎?「要有很大心力走去年輕人位置再感受社會氣氛,是頗困難的。我有自知之明,做得比年輕一代差很多倍,反而很想聆聽後生學者的聲音,是否可以再出來以權威姿態,像以前般對香港政局提出擲地有聲的觀點呢?大家要謙虛點,你可以講,但不作結論性講法的姿態」,他再次強調「要有自知之明」,拋開一句甚有哲理的補充:「知道有新事,睇唔準反而睇得更準」,再頓了一頓,說:「我希望老一輩的學者謙虛點。」

新書簡介

書名:人生走到初秋

作者:馬傑偉

出版社:天窗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年5月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