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儒家典籍《韓詩外傳》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或可移置於當代社會,借用來描繪香港的政治景觀:許多港人想靜一靜,但風浪不止,一風未息一風又起,且是炎夏中的熱風,令人難受。
香港風不止 不按理出牌
風來自香港官府。
對於歷史課本、母語和通識教育,官府先把「香港位於中國南方」指為「措辭不當」,又禁說「收回主權」(註1),繼之稱「粵語不是母語」。都是偏離常識的「奇談怪論」,難獲社會認同。
被稱為「不是母語」的粵語,在語言學的學名為粵方言、粵語或廣府話、廣州話,港人則稱廣東話。流行於廣東中、西部珠江流域,廣西東部和香港、澳門。
歷史、語言、教育的話題引起爭論,是常見的社會現象。討論應不違常識、尊重事實,注重理據的充實、邏輯的嚴謹。
基於「政治回歸」的說教,扭曲事實、貶抑香港通用語廣府話,是不可能壓服有思考力而非愚昧的港人。關注爭論諸君如畢永琴(註2)、鍾劍華、馬傑偉、曾鈺成、程翔、呂秉權、鄭中基等(註3),已發表了高見。
官府之受質疑,一是把廣府話說成「非母語」;二是什麼是母語,本是很簡單的常識,官府即使要諮詢,大可請教中大、港大有專長和公信力的語言學教授,卻引用缺乏常識者的話,理大社會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鍾劍華評論「誰無風起浪」,說:「教育局把一份水平甚低、概念顛倒、毫無說服力的文章貼上網頁,就是另一個無風起浪。」(註4)
貶低廣府話 說並不正規
官府轉帖的「內地學者」文稱:「香港漢族人的母語是漢語」、「粵語(按:指廣府話)屬於漢語」;但又說粵語是方言「不能視為母語」,暴露邏輯的錯亂。
上海一官方網稱:「特區政府教育局網站刊文中認為,香港漢族人的母語是漢語,粵語只屬地域變體,故普通話(按:國語)才是正規的語言教育。」(註5)
後一句話的文句不通,「普通話」是主語,配謂語「語言教育」,是不適當的,因為普通話是語言名稱非教育名稱。符合語法的表述是:「普通話才是正規的教學語言(或稱教學媒介)」,但未必合乎辯證邏輯。
「母語是漢語」是含糊不清的表述(「漢語」指什麼?),漢語為漢藏語系的支系,是漢族語言的總名稱;漢語不是只有普通話,它是多元化而非單一的語言,含普通話和七大種(或稱九種)方言體系。
幼童初學語 就稱為母語
廣府話「非母語」之說引起質疑,本欄的解讀是:一,曲解語言學的母語意涵;二,把母語單一化,專指民族的「共同語」;三,把方言排除出母語,而「共同語」實則以方言為基礎。
北京官方編審的《辭海》,對「母語」的表述是:
「母語(mother tongue)指兒童習得的第一語言。多為本民族或本國語言」(1999版,頁4557)。
其他有專業水準的語言學著作,表述亦相似。
2008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發表的文章〈母語生態〉(Mother Tongue Matters),稱母語習自家庭中的長輩(註6)。
自1930年代以來,北平(北京)、廣州等地早有語言學家的高水準著作(註7),論述國語/普通話或方言,沒有人說「普通話是漢語」、「方言非母語」。
幼童說母語 是自然屬性
幼童牙牙學語,受教於身邊的父母或撫養他的監護人。
在香港,廣府話是社會通用語,幼童入幼稚園學的多為廣府話。大多數幼童的母語是廣府話,是很自然的事。
母語與家庭的習慣語言、社會語言環境息息相關。有些幼童最初的母語,是浙江寧波方言或閩南語系的潮州方言,入讀幼稚園、小學後學的廣府話,成了他的第二母語;有些幼童的母語是英語,或其他外國語言。這都不足為奇。
社會上的事物,往往有它的自然屬性或社會屬性、政治屬性。關於母語的屬性,本欄的解讀是:
母語如同母體(孕育和生出嬰兒、有臍帶連結的身體),是個人的自然屬性。幼童時學的什麼話,就「自然地」成為其母語,與後來的身份認同、國籍無直接關係,更無階級鬥爭論者說的「階級性」。
不能因「政治回歸」的說教,否定許多港人說的廣府話是母語。
以方言教學 創香港特色
某些「內地學者」把普通話和廣府話分為正規、非正規,亦違背常識,不無語言歧視之嫌。
英治時代的香港,除了英文(語)之外,中文的教學語言絕大多數是廣府話,只有蘇浙中、小學等和「左派學校」,以國語為教學語言。不管是以什麼語言作教學媒介,都在正規教育體系。
1997年7月1日後,教學語言的變化不大,能說官府20年來「幹非正規教育」嗎?
1950年代以來,北京、台北、新加坡,分別以漢族「共同語」普通話/國語/華語,作為中文教育的教學語言,積累了豐富的成功經驗,值得各地華族重視。
香港幼稚園和中小學的中文教學語言,則大異其趣,絕大多數是廣府話。學校長期的探索積累,創造了方言教學成功的經驗,並具典型地位,這是應該珍視的、香港特有的教育特色和文化模式。
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並非絕對走「集中統一」之路,讓方言教育和族群文化有保留、摸索、發展的空間,是社會多元化之下應有的一個取向。
在李光耀時代,新加坡推行華族統一語言教學即以「華語」(類似北京的普通話、台北的國語)為統一教學語言,但同時適度保留一些學校以華族方言教學,創雙語教學模式。這是另一成功經驗(註8)。
普通話基礎 是北方方言
正規、非正規之分,脫離方言發展的歷史。
漢語方言有悠久的歷史,而民國以來的國語,1950年代以來的普通話不及100年。
更不能忽略的史實是:普通話是在北方方言即北方官話的基礎上,以政府的公權力推廣出來的漢族「共同語」。沒有脫離方言拔地而起、新造的統一語言(共同語)。
北京官方對普通話的界定是:
「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範的現代漢民族共同語。……普通話不等於北方話或北京話,因為它還吸收其他方言中的成分」(《辭海.語言文字分冊》,頁51)。
普通話的推廣,始於1954年;1958年實施漢語拼音方案,普通話才逐漸流行。
廣府話地位 有悠久歷史
隨著朝代更迭和北方、中原居民的大遷移,廣府話早於中古時代(7—13世紀隋唐宋三朝)流行於今廣東珠江流域;在清代,以廣州府一帶為中心,在兩廣和香港的影響力大。
廣府話之成為香港的通用語,是歷史形成的地位。誠如語言學家、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授袁家驊(1903—1980),在《漢語方言概要》的分析:「方言或方言現象不是孤立的」,粵方言有「特殊地位」;「只有了解粵方言的歷史背景,才能對粵方言的形成作出比較科學的解釋」(頁11、177)。
香港官府的語言政策「兩文三語」,無可厚非。英語、廣府話之外,讓學生多學一種語言(普通話),讓只會說普通話者「入鄉隨俗」學通用的方言。互不排拒、良性互動,對社會、個人都是好事,但官府不宜操之過急。
在網上的留言,有人以「愛國」和「政治回歸」之名,把方言強扯到「港獨」,揚言不可說廣府話是母語。這是紅衛兵式的恫嚇。
註1,丁望:〈不能說收主權 令人拍案驚奇〉,灼見專欄2018.5.11。
註2,畢永琴:〈普教中—換腦教育〉,灼見專欄2018.3.5。
註3,曾鈺成:〈粵語地位〉,灼見專欄2018.5.15。
註4,鍾劍華:〈是誰無風起浪?是誰無聊透頂?〉
註5,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112134
註6,http://unesdoc.unesco.org/images/0016/001611/161121e.pdf
註7,代表作有趙元任的《粵語入門》、岑麟祥的《廣州音系概述》、袁家驊的《漢語方言概要》、黃家教的《廣州方言的特殊語序現象》等。
註8,丁望:〈李光耀雙語之路 爭議大成果豐〉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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