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開有關粵港澳大灣區的討論之前,或者有需要先明白幾點:
一、作為區域經濟,大灣區已經存在。所以,討論的主題並不是「你會否參與或投身其中?」、「香港將來打算怎樣參與規劃?」,而是這區域進一步發展的過程中,香港希望爭取到什麼位置,從中扮演什麼角色。
二、這個區域經濟的形成,自內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放改革便逐步啟動。更嚴格來說,在1978 年以前,香港於內地其實已有一個腹地──通過貿易,我們從內地取得所需,例如廉價而且安全的食物供應,這是多年以來協調香港民生,有助我們當時作為一個工業城市得以暢順運作的重要一環。當然,這是經濟利益互惠互利之下的安排,雙方各有好處。可是我們也不應低估這個境外食物供應系統對香港社會經濟發展的作用。
三、經過40年演變,不止區域經濟早已形成,而它本身的構成與特點,早已隨着環境、形勢、運作等變化而有所轉變。由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末,這個區域經濟內部的發展與變化,很大程度上由香港單方面主導,資源要素的流動由南向北走,而同時由於體制上的差異,流動屬於單向,以至從香港角度來看,沒有必要處理雙向自由流動所可能造成的問題。可是,從九十年代末開始,隨着內地經濟起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加上政府放鬆對資金流、人流的管制,內地與香港的連繫逐漸轉變為雙向,令區域經濟整合出現新形態。
(4)在雙向互動新格局底下,基本上有沒有《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區域整合亦會進一步深化,而大灣區作為區域經濟亦會繼續發展下去。對習慣通過市場機制辦事的香港人來說,進入大灣區與否,主要決定於是否有利可圖。不是說它屬於國家發展戰略不重要,而是要動員香港人,要講得出實際利益所在。又或者反過來說,只要香港人發現有好處,就算未有完整政策,他們一樣會嘗試從中鑽出一些可能。在某個意義上,可以做的,早已做了;而試過但不怎樣有誘因的,就不會形成新的氣候。從前那種在曖昧制度環境裏「摸着石頭過河」,又或者制度安排突然大變,以至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年代,恐怕難以再次出現。這不是說冒險精神已經褪色,而是制度化的程度已有了相當大的轉變,今時的確不同往日。所以,大灣區的概念醞釀已久,而在香港這一邊未見(北京預期中的)雀躍,並非沒有原因。
《綱要》出台 政府不知如何利用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綱要》本身有其重要性。在香港這方,事事需要動之以利,個別商人、廠家或者是「民族資本家」,或者考慮「長線釣大魚」,不以利益為大前提,亦一樣投身建設大灣區,可是若然發展大灣區所指的是「千帆並舉」,大小生意人、專業人士、年輕人都參與其中,則不可能不講利益、市場動力。對香港人來說,他們不習慣跟隨政策來做事情,所以反應很慢,同時也比較冷淡。不過,在內地那方,政策變動則相當重要。這不止是「拆牆鬆綁」,而且讓人有很多借題發揮的空間。政策一到,大家便可以動起來。而《綱要》的意義正在於此。
有趣的是,《綱要》放在面前,香港社會──包括特區政府,又或者應該說尤其是特區政府──卻不知如何利用,以至至今仍交不出一張具備長遠發展視野的願望清單。目前經常聽到的建制派意見,充其量是以香港為中心,沒有什麼大局觀念的訴求──什麼「港人港稅」、什麼「港人村」,仍然擺脫不了八十年代那種「討便宜」的心態,連打算怎樣為大灣區作出貢獻,也懶得多說半句。從某角度來看,這是老實不客氣,毫不轉彎抹角。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些願望其實沒有發展區域經濟視野,以至有機會討政策時,也未能好好包裝一下,講出一套具備野心、能夠創新、做到領先超前,而同時又能落實和對香港有好處的大計。在規劃經濟的框架內,不懂得討政策,便浪費大好機會。
當然,對部分香港人來說,特區政府的被動或者是好消息。有些香港人以為只要大家減少進入大陸,努力本地耕耘,雖未可完全抽離於整個區域融合的過程,但至少可將負面影響減至最低。他們當中部分人更相信,只要略施小計,拖延一下,風頭一過,大灣區概念不再走紅,香港便會「安然無恙」。這類想法的問題相當明顯:既一廂情願,又不認識客觀現實。今天,香港社會面對的尷尬處境,是無論它是否主動參與、願意或不願意參與,區域整合都會發生。香港如何在整個世界、亞太地區、國家、大灣區區域等不同層次上找尋它的位置,是一個大議題,而且是必須認真討論的題目。未討論更宏觀層次上的定位之前,我們更需要──而且逼切──好好探討大灣區區域的課題。
愈是被動 結局可能更慘情
當我說無論香港人有何主觀願望,區域整合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必然繼續發生的時候,並非想講一些人所謂的「被規劃」。面對現實,就算沒有高鐵、港珠澳大橋,甚至連接深圳關口的數目有所減少,區域整合亦一樣以相近規模繼續發生。來自周邊地區的人流、資金流在過去20年一直有增無減,早已將香港納入這個區域經濟、市場空間之內。而大部分(或說絕大部分)活動都是通過市場渠道發生,以香港作為自由商港及經濟體的環境而言,實在難以抵擋。而同樣重要的是,香港人和香港社會其實從來沒有想過,內地各種力量會以市場的機制和手段來支配特別行政區內各種活動。回歸以來這方面的轉變,多多少少出乎很多港人意料之外。這股由北向南的人流、資金流,並不會因為香港人有無計劃北上而改變。在這個意義上,所謂不主動北上等於守衛本土是十分幼稚的想法。面對區域整合,愈是被動,結局可能更加慘情。
而過去十年的被動,不知不覺間令香港產生了一種惰性。由一年內地來港旅客2000萬人次不到,到今天一年有超過5000萬人次,香港社會基本上已習慣了「大胃口」。儘管近期有很多資料顯示,內地遊客訪港旺丁不旺財,對此社會上卻沒有什麼嚴肅討論,研究一下如何促使旅遊服務升級轉型。來自內地的經濟活動,由於規模的效應,容易令人滿足於現狀。一年接待5000萬內地訪客令香港社會內部的基建承受重大壓力,但高端服務和消費卻未有因此而明顯受惠,長此下去,香港只會變為巨型茶餐廳和大賣場,是走下坡而不是在區域整合過程中找到新定位。被動作為回應的方法,恐怕是更難將形勢扭轉過來。
想一想:香港人想怎樣過日子?
那怎麼辦?主動投入存在很多不確定性;被動的話,如上面所講,的確沒有不確定性,但結果已知道毫不理想。在摸索的過程中,我們需要認真想想,究竟香港人想有一個怎樣的香港社會?過去大家經常採用的指標,是物質生活水平、經濟競爭力,當然繼續如此,也沒有所謂的可以或不可以,問題是如果沒有策略的話,則一切可能都只不過是空殼,虛有形式(每年5000、6000萬內地遊客,當中六七成以上即日往返,而且主要興趣在於購買日用品,這應該可以保障很多就業機會,只是我們不會視此為一個未來),而缺乏方向、關懷、目標。《綱要》內有提及居民幸福,對很多人來說或者這只是北京的甜言蜜語,本身沒有內容。對此我沒有興趣猜測北京的意思,但作為香港社會的一分子,或者也真的應該為自己──也為我們──想想,自己想怎樣過日子?想過怎樣的日子?自己可以為自己定下幸福的定義,然後爭取幸福生活的實現。
大灣區被規劃二之一
本系列文章: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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