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夫,原名周卓豪,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IATC)香港分會副主席,活躍於中國內地、香港、澳門、台灣兩岸四地知名音樂藝術評論家。
豐盛人生由藝評開始
50年代解放後在開平出生後,舉家搬到廣州,在澳門讀書,後到香港攻讀紡織學,在香港從事紡織業務。
從事藝文寫作40餘年,出版過十多本與音樂及文化藝術評論有關的書籍,其中包括:《聽萬里樂──穿洲越嶺樂旅見聞》(2014)、《現代香港的起跑點──大會堂五十年的故事》(2012)、《四季集──文化澳門十年評論集》(2010)、《雪泥鴻爪譜樂緣──香港中樂團環球巡演紀實回望》(2008)、《美樂‧人生》(2006)、《愛與音樂同行──香港管弦樂團30年》(2005)、《香港文化藝術評論集》(1998)等。
2011獲頒香港特區政府頒授榮譽勳章。
2005獲頒香港特區政府頒授民政事務局局長嘉許獎章。
近年,周凡夫與太太經常都處於周遊列國的狀態,要相約今次訪談,少說也等了四、五個月。認識他這麼多年,只略知他曾是一位紡織工程師,推掉出任廠長的機會,究竟他如何搖身一變成為藝評人,實在一無所知。透過今次訪談,希望了解到這位成功藝評人背後的故事和經歷。
50年代 移居澳門
問:你是在澳門出生的嗎?
周:我是50年代解放後在開平出生後,舉家搬到廣州,三兄弟中我排行最大。
問:什麼時候移居澳門?
周:1956年來澳門的,當時在廣州讀小一,還未讀完就來了澳門。
問:為什麼會移居澳門?
周:我家祖籍開平赤坎塘口村,這個地區一直都不富裕,所以,為了生計,太爺那一代就已經被賣豬仔到加拿大工作。解放後五十年代內地進行三反、五反運動,有華僑關係的家庭,都希望可以離開。
印象深刻的家庭副業
問:家庭經濟環境如何?
周:我爸爸是教書的,在漢文小學教過一段日子。當時爸爸教書,人工一個月是98元,而媽媽則在家裏工作。
問:媽媽在家中做些什麼工作?
周:50、60年代很流行「家庭手工業」,而且有很多選擇,除了穿膠花,還可以編織毛衣,亦曾養雞,後來還曾飼養白鴿,有人上門來買雞蛋、買乳鴿。在那段日子,很多人都依靠家庭副業來幫補家計,這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印象很深刻。
從繪畫中培養出美感
問:來澳後,在哪間學校讀書?
周:最初入讀的是在大興街的崇新小學,應該是右派台灣方面在澳門開辦的學校,當時的澳門,左右兩派都有勢力。我在崇新讀了一年多,就轉到宣道實用小學讀小三,直到小學畢業。之後就到馬大臣街的蔡高中學升讀中學。
問:讀書時期有什麼愛好?
周:我在小學時就已經很喜歡畫水彩畫,一直畫到中學三年級,那時我還以為長大後會成為畫家。那時候,做完功課、吃完飯,才開始畫畫,其實都已經差不多要睡覺了。由於畫水彩畫必須要掌握好水份,把畫紙弄濕,又要等它乾到一定程度才可以畫。如果等到第二天早上才畫,畫紙就已經完全乾掉。畫水彩畫一定要掌握好時間,特別是當開始畫一種新題材時,往往會嘗試用不同方法去畫很多幅。很多時會因為畫水彩畫而睡得很晚。在小學時候,我已經習慣畫到凌晨一、兩點。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對畫畫真的是有點狂熱。這個狂熱有個好處,就是培養出美感。任何畫都是在追求構圖、色彩、明暗,這些東西都是很自然地在你畫畫的時候會學到的,這對我日後幫助很大。
遇上不一樣的音樂世界
問:何時喜歡上音樂?
周: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來了一位音樂老師,這位音樂老師是中央樂團合唱團中的一位男高音。他來澳門,教我們唱歌,在班裏示範唱歌時,我嚇了一跳,讚嘆怎麼唱歌可以唱成這個樣子?完全和以往聽的唱歌是兩回事。聽慣了一般的流行音樂,突然聽到一位男高音,用丹田之氣,用藝術歌曲、西洋歌劇的美聲唱法,那種感覺印象很深刻。
問:這位老師對你有何啟發?
周:那時在學校的音樂課就只有唱歌,這位老師來了之後,就為我們成立合唱團,鼓勵我們去學樂器,但學校沒有提供樂器,因為在當年的澳門,很難想像去學樂器。但即使如此,這位老師對我有很深的影響,令我發現音樂的世界原來是很不一樣的。
閱讀不少音樂書籍
問:有沒有學過哪種樂器?
周:除了加入合唱團以外,自己也嘗試去找尋一些書籍,去了解音樂到底是什麼回事。也有趁着周末回去宣道小學母校參加團契,嘗試在禮堂那台直立式鋼琴上「滿足手指之欲」,我就開始想,是否可以自學鋼琴呢?當時宣小的宗教主任,給我印象很深刻,因為他彈鋼琴也是自學的。我心想自己也可以吧,於是就試着自學,但覺得很困難。之後,有一位高班同學有把二胡,我就借他的二胡來拉,也覺得難以上手。後來和我的音樂老師聊天,發覺原來學樂器最好是五、六歲的時候,十多歲的手指關節都硬了,而且我的手很細,鋼琴八度都彈不到,令我很灰心。也試過吹笛子、複音口琴,很多樂器都試過去學,但都很失望,覺得自己沒有希望在演奏樂器上取得成就,要演奏鋼琴像魯賓斯坦、拉小提琴像海費茲,是不可能的了!
問:有學習過作曲嗎?
周:當時,音樂老師教我們基本的作曲技巧, 而我因為對音樂有很大很大的興趣,所以也看了很多音樂方面的書。記得高中音樂畢業試是要求每個同學選取李白的三首詩去譜曲,老師比較緊張,畢竟他是一位專業音樂家。對我來說,無論將李白的五言絕詩還是七言絕詩來譜曲,都將之視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有些同學卻覺得很困難,所以我會當他們的「槍手」。一首李白的詩,我可以隨時寫出很多個不同版本的樂曲出來。我還習慣在睡覺時,床邊總會放着一張紙,因為腦海中會有很多旋律出現,一出現就馬上把它們寫下來。當時我寫了不少的樂曲,甚至有樂器配樂的歌曲,也曾經嘗試過把世界名曲改編為口琴曲譜。
一二三事件影響一生
問:高中時期發生的一二三事件,對你有何影響?
周:一二三事件對我影響很大,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我一生。當時我是中學四年級。那個時候,全澳左派系統都十分亢奮,那種鬥爭的意識很強烈。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那一年印象很深刻,因為在升中五之前,我被選當上學生會會長。
問: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一二‧三事件後,右派勢力全部撤出,蔡高中學的辦學團體中華基督教會也對未來沒有信心,所以,將整個學校轉給聖公會接辦,大家都意識到澳門將會有一個很大的改變。而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也發生在我身上,記得有一天下午放學回家時,經過就在我家相隔一條羅利老馬路的學聯(現為葉廷故居)附近,有幾個大哥哥走過來主動跟我聊天,態度很友善的,但他們竟然知道我在蔡高念書,更知道我下一學年會當學生會會長,並叫我多些去參加他們的活動。我爸爸得知後有點害怕,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對我要當學生會會長本來已經有點意見,所以更加覺得我需要離開澳門。結果念完中四,爸爸就安排我去香港繼續讀中學。
寫藝評由香港開始
問:在香港讀書,對你人生有多大影響?
周:在香港那半年認識了很多「文社」的人,有部分是夜校裏認識的,有部分則是在校外的文化活動中認識。60年代的香港有很多「文社」組織,後來很多投身傳媒、文化界的人都是出身於文社。當時我認識了幾個很活躍的人,他們對於後來香港發展影響很大。那時香港大約有不下50、60個文社組織,有以單一學校為背景的,也有些是跨學界的,大多是用油印方式來搞出版物。後來有好些朋友出版一些文藝刊物,內容多包括兩大類,一類是文學、小說、雜文、散文,另一類是藝術。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歡音樂,所以,他們一想起藝術,就想起我。他們以為我凡是藝術的東西都懂,所以畫評、影評、劇評都找我來寫。
問:為什麼後來又回到澳門?
周:在華仁讀夜校讀了半年後,即1967年12月,香港五月風暴結束了,澳門局勢也已經穏定下來,所以,我重新思考應否繼續留在香港?如果打算中學後不再念大學出來工作,最快捷的方法是回澳門完成中五下學期。當時我就找學校商量,學校答應了,但我以往是念甲組,學甲數的,回來後只可以念乙組,讀乙數、簿記,也就是只能讀文科,所以,我最後是文科畢業的。
考入紡織廠做實習生
問:為什麼中學畢業後又回到香港?
周:1968年讀完中學,當年如果不升學的話,大部分同學都會選擇離開澳門去香港工作。我的中學同學,離開的超過一半,因為香港行頭闊、發展大。由於我母親有很多親戚在香港,所以就決定再回到香港去找工作,記得當年還是要去二龍喉附近的英國領事館拿申請紙,才能到香港去。
問:在港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周:人生的際遇很難估計,但有一件事我經常對人說的,當年的感覺就是人生一定要有一份養妻活兒的職業。在那個年代的香港,做什麼工作最容易養活自己呢?答案是紡織業,所以如果要說到我的真正專業,其實是紡織業。當時全港最大的紡織廠是南海紡織廠,它不依靠理工學院(現稱香港理工大學)畢業的學生,而是自己開辦紡織訓練班,招考實習生,培養自己的人才。廠內為考進來的實習生提供宿舍和每個月三百五十元津貼,簽訂五年合約,前兩年念書實習,後三年是到工場內邊學習邊管理。這個對我這個澳門人最適合,有宿舍提供解決住的問題,有收入,有書讀,又可以取得專業資格,所以,我就去了報考。當年,廠方在飯堂設考場,坐滿了千多人,但只有十二個名額。當時我也沒有多大信心,幸好還是幸運地考上了,但還要鋪保才能進廠呢。
問:受訓期間有何難忘經歷?
周:頭兩年的訓練是很辛苦的,朝早六時多起床做早操,因為強調要身體好,要捱得,因為紡織廠是三班制,要輪班,有機會要做通宵夜班。訓練的教官是台灣軍官出身,上課由早上到夜晚,下午到廠內實習。廠房很大,設有足球場、籃球場和乒兵球場,訓練初期,逢星期一、四踢足球,二、五打籃球,星期三是乒兵球,有一種軍訓的感覺,但好處是學習到嚴謹的生活態度。我在這間廠工作了23年,後期我是做生產計劃的工作,計劃整個工廠的紡布,或織布的各個生產工序。所以,我在管理、組織、思維方面很強,要看得很通,整間廠就按照你的生產計劃工作,任何意外亦要預計作出變通,都要考慮到。所以,我的專業其實跟文化藝術沒有關係的。
離職變成自由身
問:最後為什麼離開紡織廠?
周:因為紡織廠要搬去馬尼拉,所以,我要作出抉擇,決定跟不跟隨工廠離開。當時考慮很多,女兒差不多要讀大學,兒子正在加拿大讀大學,如果離職,到底日後經濟上能否支持呢?當時太太一句說話:「賣掉房子就一定能讓他們兩人讀完大學。」就這樣,變成自由身。老實說,當時自己也沒有太大信心。有趣的是,23年來我都是雙面人,在工作以外,我一直都從事寫作。1982年還在電台客串做廣播節目,到1991年離開紡織廠時,都差不多工作了10年,但從來沒有人知道。
問:沒有全職工作,生活過得怎樣?
周:還好,餓不死,因為不用供樓。其實離開工廠一年後,雨果唱片老闆知道我離開了紡織廠,又知道我一直是做管理的,而且對音樂又熟悉,所以請我到唱片公司幫忙。結果我在他公司做了兩年總經理,之後轉為顧問。沒想到這兩年的工作,拉回了很多澳門的關係。
自己為自己創造條件
問:自由工作需要什麼條件?
周:自己為自己創造條件,前題就是為自己創造一些條件去幫你能去選擇生活的方式,這些條件老實說可能是要作出一些犠牲的。例如,我工作需要輪更,業餘時間會減少,別人看電影,我也看電影,但我是為了寫影評才去看電影,而我陪家人的時間就減少了。犠牲的東西就是用來為自己去創造一些條件,那些條件會給你更大的彈性去選擇生活的空間。
問:沒受過正規音樂訓練,做樂評工作時會遇到困難嗎?
周:很多事情不一定要經過學校正規教育才做得到的,只要真心追求,也是可以透過自學的方式去做到的。自學有好,有不好。好的地方是可以完全自己控制,做評論時亦不會受到師承方面影響;不好的地方是需要在過程中找到一個系統,因為自學始終不是一種很有系統的方式。
做評論其實是一種責任
問:藝評工作有什麼樂趣?
周:寫藝評可以迫自己有一個動力去追求。當年真的「膽粗粗」,其實自己什麼都不懂,但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要把不懂的東西弄明白。
問:是否要做很多準備工作?
周:當時我每次去聽一場音樂會,都會做很多準備功夫,要想辦法去弄明白。這也可以說是我小時候已懂得的一件事,就是要負責任,做評論其實是一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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