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是中國學術的轉型期,隨着西學東漸,中國傳統學術也開始向西方學科化、系統化轉型,側重研究的理論性和系統性。在這一過程中,《文心雕龍》因其「體大而慮周」及「籠罩群言」,是中國古代最具系統性的文論著作,而在學術轉型中脫穎而出,成為世紀顯學。
對理論著作的看法
面對學界對《文心雕龍》的重視,錢鍾書卻報以冷靜的批評態度。1979年,他在修訂十幾年前發表的《讀〈拉奧孔〉》一文時,特在文章前新增500餘字,專門對偏重理論體系的學術風尚提出質疑。
他是如此說的:
不妨回顧一下思想史罷。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後世所採取而未失去時效。
好比龐大的建築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
脫離了系統而遺留的片段思想和萌發而未構成系統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是零碎的。眼裏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隻語,甚至陶醉於數量,重視廢話一噸,輕視微言一克,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懶惰粗浮的藉口。
如此評論既揭示了理論系統具有時效性,往往因過時而失去價值;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理論系統中真正有價值的是只是一些片段思想,才具有可利用的恆久價值。錢氏對於理論之批判用語頗爲尖銳刻薄,如此也反映其對這類學術取向之鄙夷及否定態度。
回顧錢鍾書的學術旨趣,他的確是身體力行,一以貫之,廣泛徵引和辨析古今中外各類人文著作中的「片段思想」,作為建構自身學術旨趣的「木石磚瓦」。
可以說,錢鍾書反「理論系統」而重「片段思想」的學術取向,決定了他不會致力於建立自身的學術體系或者理論架構。
對《文心雕龍》的看法
錢鍾書並沒有專門論述《文心雕龍》的篇章,但是在他的《談藝錄》、《管錐編》和《七綴集》等著作中,曾屢屢言及。復旦大學的楊明教授對此有系統研究,很值得參考。
錢鍾書在對於《文心雕龍》之總體評價,是「蓋劉勰不解於諸子中拔《莊子》,正如其不解於史傳中拔《史記》,於詩詠中拔陶潛;綜覈群倫,則優為之,破格殊倫,識猶未逮」,意思是說《文心雕龍》對於已有的各種文學及寫作的觀點,能夠認識、分析得正確切實,並加以綜合;而在提出超越已有觀點的突出見解方面,則還是不夠的。
如此評論,既有肯定和表揚,也有所不滿。
那《文心雕龍》有哪些不夠好的地方呢?錢鍾書舉出了幾點。
第一是他認爲該書並沒有收納小說和佛經翻譯,是為美中不足。他認爲:
然《雕龍•論說》篇推「般若之絕境」,《諧隱》篇譬「九流之小說」,而當時小說已成流別,譯經早具文體,劉氏皆付之不論不議之列,卻於符、簿之屬,盡加以文翰之目,當是薄小說之品卑而病譯經之為異域風格歟?……小說漸以附庸蔚為大國,譯藝亦複傍戶而自有專門,劉氏默爾二者,遂使後生無述,殊可惜也。
第二就是認爲《文心雕龍》中的某些見解,古人早已言之,並無新意。例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錢鍾書說這情、物、辭便是陸機《文賦》的意、物、文三者;而「意(情)內而物外,文辭則發乎內而著乎外,宣內而象外」,則猶如《墨子》之「舉」、「實」、「名」,這些概念前人早已論及,劉勰不過是新瓶舊酒而已。
第三是有關文中的行文構思,錢鍾書也有不同意見,譬如《神思》云:「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是「意象」見於古代文論的最早例子,而後人均用今日之「意象」含義去理解劉勰的原意,即是意中之象,或腦海中浮現的形象,乃意與形象的結合。
但是錢鍾書明確表示不同意此種意見。他說:「劉勰用『意象』二字,為行文故,即是『意』的偶詞,不比我們所謂”image”,廣義得多。只能說劉的『意象』即『意』,不能反過來。」
錢鍾書認為《神思》中的「意象」就是「意」,綴一「象」字,成為雙音語,只是駢文行文的需要罷了,是為了與上文「尋聲律而定墨」的「聲律」對偶。也就是說,錢鍾書不認為劉勰的「意象」是指「意」與形象的結合。
錢鍾書更舉出例子予以説明:
例如「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是有「象」有「意」的好詩,「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人生無百歲,常懷千歲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等,都是好詩。但「象」似乎沒有,而「意」卻無窮。不一定。因詩文不必一定有「象」,而至少應該有「意」。文字語言的基本功能是達「意」,造「象」是加工的結果。
故此有形象和沒有形象,都可能是好詩。
當然,錢鍾書對《文心雕龍》也有甚多稱許之詞。例如多次言及《隱秀》篇,予以相當重視;對於《麗辭》篇也予以表揚,「以為駢體說理論事勿克 「盡意」、「快意」者,不識有《文心雕龍》、《翰苑集》而猶未讀《史通》耳」,非常贊同劉勰對駢偶藝術合理性的論證。
總的來說,錢鍾書對於建構理論體系毫無興趣,且心存懷疑;對於《文心雕龍》,既有肯定和表揚,也有不認同和不滿意之處。而他的自我定位,只是限於評點和批評,而不是取而代之,寫出另外一本《文心雕龍》式的著作。
胡文輝將錢鍾書視爲「現代的文心雕龍主義者」,錢氏的確具備如此能力,但這肯定非其學術旨趣之所在,是「不為也」,而非「不能也」。
錢鍾書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