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與中國的復興、啟蒙、現代化

中國的現代化和真正的五四精神,應該是啟蒙復興並用的,一些落後的物質文明東西,便應除舊迎新,自創或直接引進外國的科技和經驗,而某些非物質的文化東西,應以復興的態度去保育或更新。

歐洲的復興、啟蒙、現代化

伊比利亞即日後的西葡二牙,當時被回教摩爾人(Moors)統治近800年(711-1492),它的重鎮哥多芭(Cordoba)、塞維利亞(Seville)和杜麗多(Toledo)等,與回教帝國的大馬士革(Damascus)、巴格達(Baghdad)和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等,全都設有高等學院(madrasa),形成回教勢力範圍內一個傳授和研究學術的大網絡。這些學院保存有古希臘和羅馬的典藉(希臘文和阿拉伯文),而各地的學者(當中有阿拉伯、波斯和猶太人,甚至是基督徒)均可在這網絡中自由往來互訪交流,除神學外,亦有延續發展古希臘和羅馬的學問,尤其是在哲學和科學方面,前者如亞里斯多德學說,後者如天文學、數學、光學、醫學(特別是眼科)等等。在中古後期,這個回教網絡的科技水平實已超越中國,成為全球之冠,更成為歐洲人的學習對象。

與此同時,歐洲亦開展了它的興辦大學運動,由1088年的博濃娜大學(University of Bologna,在北意大利)起至1400年間,全歐便陸續建有約60所有現代意義的大學,所有這些學府都是有王室和教廷支持的,而王室主導索古翻譯和研習,早由法王查理曼(Charlemagne,742-814)已開始。這個大學運動的近因,是古羅馬法典(Corpus Juris Civilis,由拜占庭的查士丁尼大帝在529年編訂)的重新發現,約在1070年起在博濃娜被傳授,所以初時的歐洲大學,是以法學、神學和哲學研習為主的。而這個法典的重新被應用,亦牽涉到當時的一次宗教改革(Gregorian Reforms,1050-1080),即是由教宗額我略七世(Pope Gregory VII)發起的改革,是教權與王權在歐洲長期拔河賽中,教權一次關鍵性的勝利。

1500年之前歐洲的大學 (The New Penguin History of the World, by J.M. Roberts, Penguin Books, 2002)
1500年之前歐洲的大學 (The New Penguin History of the World, by J.M. Roberts, Penguin Books, 2002)

歐洲的文藝復興,便是在上述的大環境下,在法學、神學/哲學、科學、文學、藝術等領域的先後復興。而在這時期中,亦有長達近200年的「十字軍東征」(1095──約1272)和蒙古軍進犯(1240年代)同時發生,這有助歐洲人在商業和軍事、包括航海和熱兵器技術方面的發展,且是東西文化交流的一大契機。已故學者黃仁宇的精闢學說之一,指出「用數目字管理」乃現代化的重要指標,而阿拉伯數字(實源自印度)在1000年左右便進入歐洲,複式簿記約在1300年開始在意大利使用,到了哥倫布訪美洲時已成歐洲的會計標準。同樣重要的是,阿拉伯數字是現代數學/科技的必須工具,很難想像今天仍用古羅馬或古中國數字去做數學演算和分析。

啟蒙運動,是繼文藝復興後,歐洲人對科學和文藝等領域的再次提升,但這個經康德闡釋的啟蒙,與之前的復興有一重大區別。此際歐人已不滿足於現狀,是次變革遂有一定的顛覆性、要破舊立新,如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Reformation)和相對的反宗革(Counter-Reformation)、哲學的理性主義、霍布斯/洛克/盧梭的政治理論、亞當史密夫的經濟理論、文學的白話/寫實/人文主義深化、古典音樂的發展、天文學的太陽中心說、多項科學定律的發現、蒸汽機的發明、工農業的機械化和工廠化、等等,屏棄了羅馬教廷堅持(即被貶為蒙眛)的地球中心說、經院哲學、吃人的禮教、拉丁文、聲樂音樂等的禁忌。緊隨着啟蒙運動,歐洲便進入了澎湃的工商業、政治革命大時代。

歐洲的復興和啟蒙,二者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便是之前的所謂「黑暗時代」(即中古的前半期,500─1000,西羅馬帝國覆亡後的混亂期)。此500年乃歐洲科技和文藝發展的一大斷層,主因是戰亂,次因是基督教會(不是宗教信仰本身)的威權性。教權在英法等大國中,可算與王權勢均力敵,但在各城邦小國中(佔西歐大半),教權便常凌駕於個別君權之上。故此,任何的文藝和科技發展,必須符合羅馬教廷的準則,一經被定罪為異端邪說,是可以被判處極刑的,遲至啟蒙時期,伽利略(Galileo,1564-1642)的屈膝便是極佳例子。

針對這黑暗,歐洲才有復興和啟蒙。但這樣的黑暗時代在中國是沒有的,儒家思想也好,其他重要諸子思想也好,中國不曾有此長達500年的斷層。百年的元朝,或許有「九儒十丐」之說,但到了元中葉(元仁宗任內),以儒學為主導的科舉取士制度又再恢復,一直維持到清末(1905年)才被取消。

另一個大分別,便是歐洲有一個堅實的科學傳統,就算在黑暗時代,這傳統仍由部分歐洲(如伊比利亞半島、東歐)和周邊的回教地區傳承着。在復興和啟蒙時期,科學家普遍上是受到尊重的(在中國便會被指責為「奇技淫巧」,縱有李約瑟的大作指出古中國之科技實高過歐洲,但不普及、實只是極少數菁英的「武林絕技」),而新發展的工業、科技、和日新月異的日常用品如肥皂、牙膏、眼鏡、手錶、攝影、紙張、等等,皆與歐洲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再加上有如百科全書一類的普及性讀物,故此連一般人對科技都有一個基本認識。

但在五四時期的中國,差不多所有有能力參予公共討論的菁英,都是科技的門外漢(孫文、魯迅和丁文江等是極少數例外),科技絕少是他們的大專本科或專業,就算是,這些少數人充其量亦只算是新丁,他們對科技的認知,可說是「膚淺、貧乏、混亂」的(周策縱語),知識菁英尚且如此,一般民智便可想而知。當時一個所謂「科玄論戰」,便展示出這些菁英(論戰雙方)對科學/科技、文化/文明的膚淺和混淆認知。

中國的啟蒙、復興、現代化

五四是復興和啟蒙的超濃縮中國版,歐洲人用了前後800多年,中國至今才100年,雖有先例可緩(美國和日本的現代化便是),但相信中國的復興和啟蒙,仍有一段長路要走。中國的復/啟次序,剛好與歐洲倒轉,五四是啟蒙在先、復興在後。

五四提倡白話文,它是文言文的顛覆(正如歐洲的拉丁文被取締),而打倒孔家店便是個更大的顛覆(如尼采的《上帝之死》),是一種推倒重來的啟蒙,在五四之前的新文化運動便已開始。當時中國的啟蒙推動者,一來可能厭倦「中體西用」拖泥帶水式的改革、而甲午戰敗便是一大醒覺,二來可能見到日本明治維新「即食麵」式的成功例子,便偏激地推出啟蒙、全盤西化、「科學萬能」等口號。

而五四後期的復興者,實是部分人對過分顛覆的顛覆:如提倡新詩的胡適,後來多鍾情於古體詩,更樂於整理國故(但仍是用科學方法);不少五四文人如梁啟超、魯迅、林語堂、柳詒徵、張君勱、錢穆、錢鍾書等等,他們的寫作實含頗多文言成分,詩作更多用古體(魯迅的70餘首詩作中只有6首是白話);毛澤東的傳世詩詞,不用說全皆古體;而曾經猛力批孔的人民共和國,現時又正在全球大量興辦孔子學院了。至於有說清代的乾嘉和訓詁學,便是中國文藝復興的濫觴,此仍似是而非、極牽強之說。

毫無疑問,啟蒙與復興亦是政治意識形態的取向,啟蒙者傾左、復興者傾右。啟蒙的激進者視復興為保守、反動,更將五四升級為政治運動,把西方的社會進化論、馬克思/共產主義引入,陳獨秀便是中國共產黨的首任總書記。而這邊廂的復興激進者,便將五四推向國粹和復古的方向,把華文化帶去訓詁、國故、新舊儒家的幽徑中,更吶喊出「科學破產」的口號。1960年代,針對國內的「文化大革命」,台灣便推出「中華文化復興運動」。

那麼「科學與民主」呢?五四精神至今尚有無餘熱?有無用?若從宏觀的中國現代化去考量,當然有,對科技、文藝、民主的未來提升,更可能是極重要的能量。中國的現代化,正如溫總理所言,尚有一段漫漫長路,鄧小平講的讓一些人先富起來已做到了,但遊客只須行遠半步,到大都市主要通道旁邊的內街坊里、或到農村去看看,國內的人均GDP現實便一覽無遺,不少地區的民智仍待開發。同志尚須努力、現代化尚未成功!

相對台灣而言,中國內地一直都是五四擁躉,馬共主義者更自視為五四啟蒙的承繼人,改稱五四運動為「五四文化運動」、「新啟蒙運動」,並將5月4日訂為「中國青年節」,對岸的台灣則訂為「文藝節」(在國府遷台前的1944年已訂)。無論是青年節也好、文藝節也好、文藝青年節也好,但望兩岸三地對五四的熱忱能延續下去,確確實實地把五四精神納入華文化的一部分,將五四推廣為全球華人一致共慶的日子,便功德無量。

中國的現代化和真正的五四精神,應該是啟蒙復興並用的,一些落後的物質文明東西,便應除舊迎新,自創或直接引進外國的科技和經驗,而某些非物質的文化東西,應以復興的態度去保育或更新,如儒家思想中的「個人修身哲學」部分。崇洋、西化等詞彙,在這一人一智能手機、資訊以光速傳播的時代已極度過時,這是一個全人類互相學習的新紀元,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出現的新事物,其訊息很快便會傳遞到另一角落,有用的便會有人跟進研究,正如鄧公的實用主義名言:「不管白貓黑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

本系列文章:五四運動與中國的現代化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