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我懷念早年中大的人文精神

中大之所以跟港大不同,就是因為中大以廣義的中國文化為主,有濃厚的人文精神。

深受中、港、台學生歡迎的著名文化人李歐梵教授早前接受本社獨家訪問,地點在教授九龍塘的府邸,記者有幸到訪,除了聽教授分享對香港文化、高等教育的看法,更有機會了解教授的生活。教授的家很有特色,踏入大門,迎面的是一個個高櫃,一邊像圖書館,放滿中、西文學書,另一邊像電影資料館,櫃裏放滿一排排唱片、影碟,十分整齊,有條理。大廳有一部大電視及設備先進的音響,可以隨時欣賞各國電影及收聽古典音樂。記者心裏驚歎,教授果然是典型的文化人,難怪他精通音樂、電影和文學。

在中大當兩棲類動物 有感教育過度制度化

在訪問李教授之前,記者翻閱教授的資料,得知他鮮有接受媒體的訪問。 對上一次是2013年接受《文匯報》的訪問,當時教授說:「學術到了最後的階段了。我希望明年(即本年)4月底退休,做一種終結。」  教授經歷兩次退休,第一次是2004年在哈佛那次,哈佛之後,教授本來想到中大「客串」一下,誰不知在中大一教就教了10年。問及教授的退休計劃,在中大10年的感受,他徐徐道:「 本來想今年,即2014年退休,但學校再次留我,校方說想我再多教幾年,給學生作演講,給學生靈感,也當個榜樣。故此我把退休的日期再稍為推遲,但鐵定在2016年退下來。」把退休日期延遲,最大得益者便是學生,李教授在2014年開班,課程是『中國人文經典』,內容十分豐富,第一講就是《史記·項羽本紀》,課程涉獵了儒家思想哲學涵意,當然也有文學賞析,相信學生們得益不淺。

教授本來想到中大「客串」一下,誰不知在中大一教就教了10年。(Shutterstock)
教授本來想到中大「客串」一下,誰不知在中大一教就教了10年。(Shutterstock)

說到在中大的感受,作為旁觀者,從教授的語氣裏感受到他在中大10年五味交雜,「在中大的10年,我交了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大的學生,特別是研究生對我很好,很尊敬我,覺得我教的東西對他們很有幫助。但對於整個中大,我還是頗為失望。我在1970年第一次到中大,那時候主導中大的是人文學科。中大之所以跟港大不同,就是因為中大以廣義的中國文化為主,有濃厚的人文精神。我非常喜歡那時候的中大,那才是我理想的中大。雖然當時我亦不斷批評中大,但當時我批判的是其殖民制度。現在,殖民制度改了,但中大的人文氣息卻弱了很多。愛之深,責之切呀!」

也許在幾十年前,中大的人文氣息是非常濃厚,但現在,中大跟港大跟其他大學的分別,除了排名之分,校舍之別外,8所大學的特色愈來愈模糊,他感慨道:「這種改變,可以用5字來說明──過度制度化。這種過度的制度化不是institutionalization,而是bureaucratization,bureaucratization泛指官僚化,着重程序,要開很多會議,十分着看成效。 而今問題在於,連教育制度也走上這條路。雖然某程度上,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在港英政府的時代,教育是走精英路線,只有一家大學,而其他學院的素質參差,當學院升格做大學之後,得用制度化去確保素質。但現在我所指的是過度的制度化,現在政府的思考模式,全以管理(management)那套去辦教育 ,量度投入(input)和輸出(output),全都應用財經理論、管理理論,而不是教育理論,這是非常明顯的趨勢。制度化不是不可,我批判的是『過度』兩字。」

雖然教育變得過度制度化,但在香港還是有很多有心人在默默做事,希望帶來新改變,問他如何看待教授這個角色,他笑說:「在香港當教授跟在美國當教授很不同,在香港當教授,我視自己為兩棲類動物。在美國,我並沒有學院以外的角色,就只有教授這個角色,我很少投稿,即使投稿,媒體和雜誌都不登。但香港則則相反,我經常遊走於學院和社會,一方面在中大教書,一方面在報紙、雜誌撰文,希望引起社會迴響,接觸大眾。為此,我甚至主動放棄了純學術的研究,不寫純學術的書,而寫一些雜文、評論。 所以,我有很多稿都是被逼出來的。哈哈!」。教授雖已75歲,但還是非常活潑、有趣,他續說:「但這幾年,我覺得我有必要回歸學術,這兩年的暑假,我都是在台灣中央研究院,把我多年來還未完成的翻譯工作做完。我現在把所有專欄都停了,我想多放精神和時間到學院研究。中大在這方面很好,給我很大的自由和空間。」

李歐梵教授擔任中大50周年傑出學人講座講者,題為「全球化年代學者 / 知識分子的角色」。(香港中文大學)
李歐梵教授擔任中大50周年傑出學人講座講者,題為「全球化年代學者 / 知識分子的角色」。(香港中文大學)

自幼愛音樂和電影  退休後打算演戲

訪問之前,已知教授的興趣很廣博,熟悉古典音樂,他在《我的音樂往事》一書寫道:「音樂畢竟是我一生的最愛,沒有音樂,我活不下去,寫不下去。」,同時他又愛看電影和書,問他退下來之後,會否作些新嘗試、新挑戰,他說:「對於退休,還沒有很詳細的打算。我只想之後跟妻子過平淡生活,好好鍛鍊身體,關心身邊的事和人,過有意義的生活。 所謂的有意義,我想還是離不開文學、音樂、電影。退休就是離開學院,開展個人生活。至於會不會有些新嘗試? 說說笑,我想我可以拍個電影,找個奸角來做,我想我可以演一個黑社會老大,一個很有文化,很優雅的黑社會老大,哈哈哈!」這就是文人的風趣,記者笑得開懷。雖然只是說笑,但如果教授真的去當個文雅的黑社會老大,說不定還真的有機會呢!曾江在香港和荷李活都很搶手。

到底他是從何時開始喜歡文學、音樂、電影的呢?「 我從小就喜歡音樂,我父母親都是學音樂的,從小就聽媽媽教鋼琴,所以很早就愛上音樂。 文學是不自覺的,小時候喜歡看小說,但只是西方翻譯小說,中國的文學反而看得少。後來在台大外文系受同學如白先勇和王文興的影響,我在那時候才真的開始接觸中國文學,但不屬於非常熱愛,一直打算畢業後讀國際政治,當外交官。沒想到到美國進修外交政務,才發現自己完全不適合,對文學的渴望就一下子出來了,好像被壓抑了很久一樣。但那時候還是不敢選文學,怕讀文學沒有出路,論創作我自覺比不上同班同學,那怎麼辦呢?於是選了歷史,偶然的機會學思想史,思想史又跟文學連在一起。電影,也是從小就喜歡。小時候沒有甚麼娛樂,不像現在的青少年,有很多活動,像『打機』呀,家裏又沒有電話,更沒有電玩,平時的娛樂除了看書,就是看電影,從此成了習慣。」

台大外文系同窗、現為著名作家的白先勇和王文興,成為李教授接觸中國文學的契機。(Shutterstock)
台大外文系同窗、現為著名作家的白先勇和王文興,成為李教授接觸中國文學的契機。(Shutterstock)

李歐梵專訪系列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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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介紹

李歐梵,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榮譽博士,現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曾任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先後執教普林斯頓大學、印第安納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香港科技大學、香港大學。 著有《鐵屋中的吶喊:魯迅研究》、《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西文學的回想》、《西湖的彼岸》、《上海摩登》、《狐狸洞話語》、《世紀末囈語》、《尋回香港文化》、《都市漫遊者》、《清水灣畔的囈語》、 《我的哈佛歲月》、《蒼涼與世故》、《又一城狂想曲》、《交響》、《人文文本》等。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