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張振國校長

張振國自幼患小兒麻痹症,身體的缺陷卻沒有絲毫妨礙他的智慧、毅力和貢獻。他在不同的歷史時刻,看準時代的需要,把這些需要變成自己的使命,低調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踏踏實實地為社會作出貢獻。

噩耗傳來,筆者非常尊敬的張振國校長,10月28日於美國馬里蘭州離世,享年85歲。

訃聞中簡短地提到張校長是文理書院的首任校長,也是筆者認識他時的身份。但是筆者與他共事,卻是在「私校聯會」──香港私立學校聯會當年的簡稱。這裏難免引出一段「口述歷史」。

應該是1974年吧,筆者作為培元英文書院的校長,第一次參加私校聯會的年會。在哪裏?半島酒店!是一次貴族式的午餐。那還是香港私立學校的黃金時代。不過回想起來,已是這個黃金時代的末期。記得那次的演講嘉賓,是教育署(當時的教育當局)的高級官員鄭達禮。演講的主題,是「買位」,他透露政府可能要向私校買位,以加速普及初中的步伐。

說是私校黃金時代,是因為當時雄踞教育界的,是私校大企業──新法、威靈頓,都是有數處校舍,學生接近2萬的大學校。印象中當時私校聯會的執委,都是比較成熟的英文書院。會長是林德光,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校長。林德光是華仁書院創始人之一林海瀾之子,當時是德仁書院的校長。(林海瀾與徐仁壽創建華仁書院,與皇仁書院對應;華仁後來為天主教耶穌會接辦。)

筆者第一次參會,卻被崇文書院的黃永年校長提名選進了執委,糊裏糊塗的當了義務秘書。當時的主席是艾文士(Joseph Edmonds),是新興的規模很大的地利亞修女紀念學校的校主。當時的香港社會,小學普及了,中學的學位數目卻不足。到了暑假末,就可以看到家長拉着孩子滿街找學校。

當時有了新興的企業型大學校如地利亞、利瑪竇,就是因為還有私立學校的市場。(Wikimedia Commons/Wpcpey)
當時有了新興的企業型大學校如地利亞、利瑪竇,就是因為還有私立學校的市場。(Wikimedia Commons/Wpcpey)

私立學校沒落的年代

當時有了新興的企業型大學校如地利亞、利瑪竇,就是因為還有私立學校的市場。記得在那個會上,「買位」這個新鮮事兒,並沒有引起私校太大的興趣。演講後的討論,都是在探討「買位」的吸引力。私校的態度,覺得是一種不太明白的新東西,反正沒有急切需要。現在看來,當時私校還未感到公立學校迅猛發展的「大禍臨頭」,所謂「未知死」。

但同時,也是小型的私立學校(被稱為「學店」)岌岌可危的時候。家長一方面找不到學校,另一方面又不太願意送孩子進「學店」。記得當時北角有一家小型私校,暑假末要以贈送書簿作為招徠。筆者1969年曾經接辦一所無法辦下去的小型私校,裏面種種令人慨嘆的現象,這裏無法細述。

筆者1970年辦學的時候,小小的筲箕灣,有89所私立學校;1979年培元停辦的時候,只剩下3所。也不難理解:因為擴展公立中學,私校的空間已經愈來愈小;而剩下的空間,又給大型的私校佔領了;小型的私校,就愈來愈沒有立足之地。

私校聯會的領導層,也反映了這種形勢。會長讓位於新興的大型私校。但是地利亞的艾文士任滿以後,就選出了張振國。張振國創立的文理英文書院,可以說是私立學校的一股清泉。一反私立學校的商業氣息,又沒有官立學校的政府規限。是當時極少數的新型私校,有明確的辦學理想,也是後來很多團體辦學的先行。這時候,「買位」已經成為私校存在的「救命草」,也成為不少私校存亡的關鍵。大勢所趨,文理後來也轉變為資助學校;那是只有少數私校所走的道路。

在普及初中之後,建議為40%的學生提供公立高中學位。於是在中三就需要有一個甄別考試,民間稱為「中三淘汰試」。這引起當時的教育界普遍不滿。(Wikimedia Commons)
在普及初中之後,建議為40%的學生提供公立高中學位。於是在中三就需要有一個甄別考試,民間稱為「中三淘汰試」。這引起當時的教育界普遍不滿。(Wikimedia Commons)

罕有的教育界聯席會議

張振國領導私校聯會的時候,筆者仍然是義務秘書。卻碰上了教育界的大風浪。這風浪,超越了私校的存亡,而是教育界「反對中三淘汰試」的浪潮。事緣當時的港督麥理浩在1973及1974年連續發表了發展中學的綠皮書、白皮書。在普及初中之後,建議為40%的學生提供公立高中學位。於是在中三就需要有一個甄別考試,民間稱為「中三淘汰試」。這引起當時的教育界普遍不滿,於是有了「反對中三淘汰試」的聯席會議,參加者有68個教育團體。私校聯會由於地位特殊──一方面,既非代表僱主的辦學團體,又非代表教師僱員的職工會;另一方面,既非左派(愛國學校)、又非右派(與台灣關係密切)的學校團體;同時還聯合了形形色色的教育專業團體,還有教育界的純粹壓力團體(如「教育行動組」),於是筆者代表私校聯會成為聯席會議的召集人。這是筆者第一次參加社會運動。

這期間,張振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只是他對形勢的冷靜而精闢的分析,而且是最重要的寫手。當時私校校長之中,他的英文最好。連串頻密的公開聲明,都是他的手筆,又或者是經過他字字斟酌修改的文稿。

稍後,私校的困境更加明顯。記得當時的教育人力司司長陶建(Ken Topley),在一次私校聯會的大型晚宴上,公開說:「對政府來說,私立學校不過是「public convenience」(也可以解作公廁)。」於是出現了私立學校為求存而發起的爭取,爭取政府留下私校發展的空間。也是頻密的英文信件、公開聲明,都是張振國敏捷而從容的領導,為私校的群體服務。各方面都對他非常尊敬。

張振國的EQ非常高,從未看到過他急躁或發脾氣。即使是非常緊急或者嚴峻的事情,他也總是以平和的態度和溫和的語氣處之。訃聞中他的照片(下圖),是他典型的、經常的笑容。他的從不誇張的笑聲,彷彿還在我耳邊。

訃聞中他的照片,是他典型的、經常的笑容。
訃聞中他的照片,是他典型的、經常的笑容。

之後續任的歐陽英昌(當時的伊斯蘭中學)、鄭明韜(威靈頓校長,後創立萃華英文書院)(兩人都已過世)都是頗有理想而沒有商業味道的私校聯會會長。筆者於1979年結束培元之後,就離開了私校聯會。只記得培元結束的告別畢業禮,這班共事多年的私校朋友都出席了。鄭明韜作為私校聯會會長,在嘉賓致詞時不禁落淚,TVB也當晚報道(記者是劉慧卿)。事後接到李汝大的來信,說「鐵漢如司徒華者,尚且熱淚盈眶」。也可以說是香港私校的一個段落。之後,本地的私立學校已經不多,小型的「學店」已經無法生存,大企業式的私校相繼結束。譚萬鈞接任,以他的伯裘書院為基礎,創出了特殊使命的學校,又是一個新世代。

難忘的文理預科夜校

但是,張振國校長在創立新蒲崗文理書院之前,有一項歷史性的創舉──文理英文預科夜校。創立於1970年,張振國剛從港大文學院畢業不久,在銅鑼灣金殿大廈閣樓(維多利亞公園東南角,今天后地鐵站),創立了這所預科夜校。許多在校或者中學畢業的青年,在這裏進修而獲得很好的成績,進入香港大學,但這只是一個方面。

另一個非常突出的方面,是這所預科夜校的教師,大部分是港大的在校生。他們一方面培養了不少師妹、師弟,但又因此自己獲得收入,幫補自己在大學的消費。因此這所預科夜校,也讓許多家庭經濟拮据的大學生,得以完成學業。用現代的眼光看,可以算是一種特殊的社會企業。

張振國近年移居美國,在馬里蘭州定居,也是他離世的地方。疫情之前,他與太太每年都會回港,總會與當年私校聯會的同事敍舊。張振國自幼患小兒麻痹症,身體的缺陷卻沒有絲毫妨礙他的智慧、毅力和貢獻。他在不同的歷史時刻,看準時代的需要,把這些需要變成自己的使命,低調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踏踏實實地為社會作出貢獻。

香港的教育史,應該有他的名字!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