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數周談到「學習經歷」。裏面隱涵一個概念,「經歷」的過程,既是人類「實踐」的過程,也是人類「學習」的過程。學習是在經歷的過程中發生的。這就來到筆者歸納的學習科學的第四條原理:理解和實踐是同時發生的。筆者以前有個理解,「理解」和「實踐」是互相交叉滲透的;現在的理解,他們是同時發生的。什麼意思?
理解與實踐 同時發生
前文提到,嬰孩對於看到的、聽到的、觸到的、聞到的,在凌亂無序之中,逐漸形成概念(知識)。這個過程,既是嬰孩實踐的過程,也是他們理解的過程。兩者是分不開的,人的身體活動(肢體、五官……)與人腦的發展,是同步的,很難說是誰先誰後。此其一。
再看嬰兒學步,他們是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嘗試、不斷失敗(跌倒)、不斷摸索、不斷改進的過程中學會走路的。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很少有以失敗告終的(除非有先天的缺陷)。須注意,這通常是在一歲上下的年紀發生的,那時候,他們的語言發展,還不足以聽從大人的指令。對於他們來說,不存在「先理論,後實踐」的可能性。學習與實踐是同時發生的,實踐就是學習。
這與我們通常的理解,不大一樣。我們往往會覺得,「學習」就是「理解」,或者說,先明白道理;明白了,才可以付諸「實踐」。推論到教育,就是先學了理論,才能談得上應用。或者再擴大來說,在學時期,是為了「學會道理」,即學習「理論」,畢業後進入社會,才談得上「應用」。
全球幾乎每一個地方,學校都會要求學生學外語,例如英語。雖然往往學生的英語語法,可以非常純熟,因此考試拿到高分,但是卻一句都講不來。理由很簡單,學生有「學校模式」的英語經歷,也按照學校要求達到要求,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用英語」的經歷,尤其是沒有「講英語」的經歷,因此沒有「講英語」的學習,當然講不來。
不是他們學得不好,也不是教師教得不好。而是因為種種原因,當地普遍認為英語的教與學,就是如此。在前蘇聯的許多國家,俄語學習也是如此;除非境內有使用俄語的環境,很多學生上了俄語課,等於白上。
前文提到的內地有些吸引大量使用者的App,以英語單詞的累積作為招徠,令使用者以為熟悉大量英語單詞,就是英語好的標尺。結果,積累了大量單詞,卻不會用。因為使用者只有累積單詞的經歷,而沒有使用英語的經歷。
簡單來說:有怎樣的經歷,就有怎樣的學習!一點都不含糊。此其二。
技能與內涵 經歷各異
曾經聽過一位外籍科學家,認為掌握科學,首先是學理論,然後在實驗室裏面「驗證」理論。要實際應用這些理論,那是很遙遠的事;要真正成為科學家、科學技術員,在實驗室裏面工作,才談得上應用。筆者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為在座的聽眾擔心。
這樣「學」科學,學生就以為科學是書本上來的,或者是科學家前輩智者的腦袋中來的。他們不是沒有經歷,而是沒有科學內涵的經歷。他們學習「理論」的經歷,其實是記牢理論的條文,足以解答書本上的作業問題,應付書面的考試。因此,考試可以高分,但是對於裏面的科學原理,往往不明就裏,因為那是考試無法考到的。
就以小學數學,圓,為例。假如一開始就介紹圓心、半徑、圓周,接着就教圓周 = 2πr;圓面積 = πr²,學生的經歷,就是計算圓周與圓面積的經歷。對於圓是什麼,也許大家都覺得是不言而喻的。
聽過上海一所學校教「圓」。教師問,兩名學生比賽爭奪一隻足球(黑板上畫兩個人),那隻足球應該怎樣放才公平?學生都答:球應該放在兩個人的中間。為什麼?學生答:因為球與兩個人的距離一樣,才是公平競爭。教師說,這叫「等距離」。教師再問,假如不是兩個人,而是5個人,又如何?學生很容易就答:球應該與5個人都等距離;20人、50人又如何。不到幾分鐘,圓形就出來了。所費時間不多,但是圓的數學性質,就非常清楚了。也是很重要的,圓是生活中來的,而不是數學書上才有的。很多教師都會在這時候,介紹實際生活中許許多多圓形的例子:pizza、水果、半圓、扇形等等。
當然,π(圓周率)的來由,是不容易講的。有些教師就講中國和西方圓周率發現的經過。學生就不會覺得「無厘頭」忽然冒出一個π。這樣,完全不會妨礙學生計算圓周與圓面積。但是學生經歷的,卻是關於圓的數學故事,是關於圓的數學概念、數學知識、數學的美;而不是盲目地懂得按公式計算。
掌握技能性的知識,與構建內涵性的知識,需要不同的學習經歷。此其三。
說起來,理解和使用的同步關係,並不是什麼新的概念。陶行知的「知行合一」,就是強調「知」(理解)與「行」(使用)的辯證關係,兩者是互動的。不過陶行知是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出這樣的哲學觀點。從學習科學的角度看,有了腦科學的支撐,「知行合一」也是一個關於學習的科學觀點。其實,中文說「學習」,就有「學」與「習」兩個方面。這是中華文化智慧的結晶。
活動與課程 並不矛盾
英語常有一個說法"Learning by doing",「用中學」。香港有一班熱心的家長,發起了「用中學」的實驗,就叫做LBD項目。他們在參與實驗的學校裏面,劃出一大片時間,一周某個下午,甚至是所有下午,與教師合作精心準備,為小學生設計活動;通過活動學習語文、科學、數學。看起來沒有按照正規的課程安排,教師和校長對於離開正規的課程,開始的時候也不無顧慮,但是結果都被自己的成果說服,學生的知識進展,出乎意料。說明,只要設計得法,把注意力認真放在學生的經歷上面,學生的學習是可以非常有效的。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香港有不少學校,尤其是小學,表面上很多活動與正規課程沒有直接關係,開始也的確令家長甚至教師有點提心吊膽,怕「教不完書」,「cover不了syllabus」。但是全面施行下來,學生不只是學習愉快,而且即使用傳統的尺度來看,他們的「學業」成績,不退反進。這種情形,比比皆是。
可以說,着重多元另類經歷,不等於削弱「正規」知識。此其四。
這種現象,從相反的角度看,是原來所謂「正規」的課程,其實對於學生的「學習經歷」沒有多大注意。只是因循承襲。不怪教師、也不怪家長,因為大家都是在這種學校教育的狀態下成長的,很難想像有另類的可能性。
上述的科學家,往往會認為:「我們以前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潛台詞是:「為什麼要改變?」也聽過內地的知名科學家,反對課程的改革,說:「如此改革,中國就再也不會有我們這樣的科學家!」他們也許沒有注意到,一直以來,讀理、化、生的學生非常多,真正最科學有興趣的,進入科學研究前沿的,是極少數。因為正規課程而犧牲了其他的學習的,是絕大多數。
也有不少有數的科學家,中學甚至大學都並非理科的高材生。當時只有極少數進入大學,教育是讓他們有社會上升的入場券。現在當我們的下一代,再也不會被正規的「學歷」保障終生,他們就需要有真正的「學習」,要有實質性的學習本領,就要很在乎他們的學習經歷。這是目前教育面臨的最大挑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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